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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予聆……完完约吐了一口浊气,黯然望向深黑的天幕,半晌,才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以前他看见卫嫤与予聆、与箫琰在一起说笑打闹,他只会感到嫉妒,愤怒,不解,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看懂了卫嫤与这两人之间的契合。卫嫤什么都没说,箫琰就能猜透她的心思,要说出“同生共死”这句话又有何难,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却难比登天。
能将一介女流捧在手心如珍似宝,已经十分难得,而比之更难得的是,箫琰能将她供奉在心尖,任她予求,从头至尾更无半点怨言。甚至让他与向自己的情敌求援,他也义不容辞。
卫嫤跟在冯喜才身后,步上熟悉的台阶,那个在梦里出现过千百遍的暗红宫墙,在视野里轰然立起,高墙之内,视野压迫,就算记忆再清晰再温暖,也难以撩动她半寸温情。她的裙裾拖在身后,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掠过一丝绮丽的云霞。
冯喜才一边走,一边暗暗打量着这位曾经在殿上失仪的官家小姐,可是越看,就越觉得心惊。
卫嫤每走一步都从容不迫,她挺直的背脊,高昂的身姿,端庄怡人,然而看人的表情却冷到了骨子里。她一身织锦,虽不是最好的贡料,却因剪栽得体,倍显尊荣,她头上的珠细虽不是最昂贵的,可是细心装扮之后,却平添了几许跳脱的异域风情。她眼眉清淡,粉面敷上薄媚,眉染上青黛,远看如画中一处闲笔,近观才知样样精心。
以前惊鸿一瞥,大部分人都只看见了她的俗,她的庸,妆容精致,了无生气,这根本是大部分名门淑媛的共通之处。她美则美矣,比起京城第一大才女苏子墨那股傲人的清贵,自是入不得天子法眼,可是现在……她云袖轻拢,笑意浅淡,矜贵之余又见威仪,竟比寻常女子多了三分铮然。这根本不像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官家小姐,而是在红尘打滚数载的人精。
没准她真是玉宁公主的同门?
冯喜才想起予聆公子对卫嫤的万般回护,心里又多了一道坎。
皇上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好,只怕却不能如愿。
此女虚伪做作,十句有九句难辨真假,更与数名男子风流几度,闻名扶城。
卫嫤失踪,皇上扑空。跟着接踵而来的便是卫小姐与护卫月夜私奔,后更有与予聆公子勾搭成奸的消息频频传来……卫嫤的事迹越精彩,皇上就越好奇,终至不能自拔。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引人遐思,这几乎是男人的通病。
宫里没什么变化,就连池塘边停泊的小船也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斜在枯败的睡莲丛中,船板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更有草籽落在缝隙当中,生根发芽。随时光推移。四季枯荣,小船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卫嫤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泛舟,可是父皇畏水。早早将她和十户锦辛苦讨来的小船收了,十户锦还落得一次好打,差点去了半条性命。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了那么长的时间。
“卫小姐,到了。”殿门没有闭合。里间灯火通明,一人消瘦如竹竿,坐在龙椅上,面前书案堆存着数摞折子,地上朱笔落墨,点点滴在地上。有如鲜血染玉。她没有想到,玉煜会请她来书斋相见。就在她愣神的当儿,座中着明黄龙袍的男子远远地向她招了招手。
“臣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卫嫤不情不愿地跪下,给玉煜叩了头。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如此虚礼,都免了罢。”玉煜挥退了左右。抬起一双阴骘的眼睛,用力地打量着卫嫤。良久,才展露一丝微笑,“听闻卫小姐德善行于天下,救了不少难民,于我大梁而言,可说是大功一件,你想要朕怎么赏你?”
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一些,眼角也垂得厉害,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隐约含着一丝箫琰的影子,原来他真的与箫琰是同一个娘亲生的,匆匆几次相见,这是她唯一一次认真端详。
她抬头,目光不卑不亢,这样昂然的姿态令玉煜惊讶,但惊讶的同时,心里又不免涌起一丝恼恨。当初她为什么要装作小心翼翼,为什么要假作平庸驽钝,为什么要让他轻看……世间万千女子争着要进宫邀宠,便连苏子墨那朵清高淡漠的白莲也不例外,唯独是她。
明知道天子属意于她,却星夜潜逃,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不惜得自己戴上个与家仆私奔的罪名,将左相府门庭扫地,卫梦言也因此一病不起。
不过这样也好,卫梦言的退让,反倒让他有机会扶植党羽,向曹党开刀。现在苏党已成气候,他更无后顾之忧,如今唯一所求,不过是“凤点头”一物尔。
“臣女自小得家父言传身教,知天下万民之疾苦,凡事当勉力而为之,臣女所行不过是家父所嘱,委实不敢邀功,更不敢向圣上讨赏,还望圣上明鉴。”卫嫤优雅行礼,有傲骨却无骄态。
玉煜下垂眼往上一抛,冷笑一声道:“好个卫嫤,当日在御前装疯卖傻,丑态百出,现在朕面前却收敛起来,你不敢要赏,朕便偏要赏,你不说,朕便替你说。”他抛下手中书册,起身绕过长案,一步步向她逼来。她后退两步,倔强地摇了摇头。
“臣女不要赏,臣女有幸得见天子真颜,便是毕生最大的福气,此生,别无他求。”
“好个别无他求,也罢,既然卫小姐喜见朕之容颜,不如就换一个赏法,朕不赏你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只许你常伴君侧,红袖添香,如何?”他欺上前来,伸出了苍白的手指,她从他眼里觅得一丝冷意,可却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臣女蒲柳之姿,残破之身,怎敢腆着脸常伴君侧?”
“你若是蒲柳,这世上更再无十里锦绣,妄自菲薄,是罪。至于残破之身,卫小姐乃是大家闺秀,荒败伦常之羞理当自知,朕权当流言笑话,听听就罢。朕既钟情于你,必挡天下悠悠之口。”他更近一步,将她逼到了墙柱上,手掌击出,撑在了她身侧。
卫嫤镇定地看着他,不再闪躲,她竟当着他的面,将袖子挽上,露出了洁白如玉的手臂。
手臂上有一道淡粉的齿痕,除此之外便再无它物。
“臣女确实与人有染,皇上盛情,臣女无福消受。”她从他的阴影中走出来,慢慢放下衣袖。
玉煜铁青着脸,看她一点点退远,终是忍无可忍地将她喝止:“站住!”
第224章 谜底
“皇上还有何吩咐?”卫嫤依言停步,鬓边珠花微微一颤,她伸手扶了扶发际的流苏,笑意婉转地睇过来,却见玉煜站在烛火迷离之下,似笑似笑地望着自己。
她心头一紧,脸上却还是笑的,“臣女今次回京所求不过一家团聚,皇上又何苦咄咄相逼?”
“究竟是朕咄咄相逼?还是你不识抬举?卫嫤,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朕要问什么。”他怒。
“皇上真的是太看得起臣女了。”卫嫤侧身回头,火光柔和地铺上了她明艳的容颜,晃得玉煜眼前一阵发花。他攥紧了碰撞头一挥袖,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究竟要装到何时?卫嫤,朕的耐性有限,你在常州的事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莫要以为自己会得几两功夫便能通天彻底,这书房四周皆有重兵把守,你若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朕不念恩师旧情。”
卫嫤转头翻了个白眼,暗叹道,这皇帝的脸皮还真是厚,说得好像他以前就念过旧情似的。她既答应冯喜才进来宫里,就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玉煜是雁过拔毛的贪心鬼,她……却是个拔不动半根寒毛的铁公鸡,谁赢谁输,犹或未知。
“皇上这么说,是要替苏妃娘娘出头来了,难不成连皇上也认为,苏国舅是我杀的?”苏子放的死对于卫嫤来说也是个解不开的谜,这盆脏水泼在她头上还真是时候。她笑容凝结在脸上,跟着凤目微微一窄,“如果要说那姓苏的死与我无关?皇上可会顾念家父之功,信我一分一毫?不过嫤儿却相信,皇上宣臣女进宫,绝非为了一个苏子放这样的小事。我的耐性也不好,皇上可别让我猜。”
“居然敢威胁我。哼,普天之下,还没有谁敢这样对朕说话,卫嫤,你果然与你那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是换作旁人,你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玉煜直直地瞪着她,刻意收敛了心中的邪火。卫嫤高傲的时候,确实与卫梦言有三分相像,他竟不由自主地按下了怒火,“罢了。你跟我来!”他转身面向书案,轻轻打了个响指,便有宫人从幽暗中步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椅后的书架。一道暗门出现在面前,玉煜回头看向她,挑了挑唇。
挑起的唇,确实与箫琰有些像,卫嫤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生硬地撞在一处。两人都有些怔忡。
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从她纤长优雅的肩膀上流连往下,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玲珑起伏的身姿看了几眼,低头走进了那片黑暗。
有宫人听他的指令点起了宫灯,内里露出一方天地。
地方不大,四周不见半分生气。即便是点上了数十盏宫灯,也不能削薄那郁浓的哀凉。
卫嫤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记忆一点点从黑暗中涌来。像有千军万马,冲进了狭小的空间,她的头有些痛,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儿是哪里?为什么看起来会这般熟悉?他带她来这儿做什么?她自问胆子不小,可是在这一刻。她却猛地产生了一股惧意,她想走。想马上就离开。可是她刚一退后,石门就轧轧地关上了,两列宫灯忽然暗了一下,映上玉煜淡笑的脸。
“忘了同嫤儿说了,别往回走,回头踏了机关,这门就关上了。”他的眼瞳不甚明亮,也谈不上温柔,可是火光的跳动将他脸上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卫嫤不得不承认,那张脸与箫琰确有三分像。就连行事小心谨慎这一点,两人也是不遑多让的。
“皇上多心了。”她镇定下来,故意往四下看看,款步跟上了他的步伐,同时交出了自己的手。玉煜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只是若无其事地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往身边一拉,一丛巨石头从天顶塌下,恰恰落在了她刚刚立足的地方。她回握住他的手,暗暗咋舌。
玉煜刻意引她进来,自是忌惮她的武功,方才殿上十步之内,她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他不敢再将话题进行下去,故而出于下策。当然,这一切,多半都是他早就谋划好的。
所以卫嫤才说他多心。
“卫小霸王誉满扶城,朕小心一点也是好的。”玉煜的手细细研着她掌心的茧子,微微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他刻意捉住了她的右手,果然发现那纤纤玉手的虎口周围全是磨出来的薄茧。那是长剑持剑留下的痕迹。
他引着她,一步步往密室深处走,每走一步都异常小心,卫嫤跟着他的脚步慢慢行来,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自她的手交予玉煜之后,她身后就一刻也未得安宁,有时是一丛冷箭擦着头发激射而过,有时是一面布满铁钉的墙板对着她猛拍,每一步都像是算准了时机,冲着她去的。她有些后悔跟着玉煜进来,但又对他的举止十分好奇。
他不像有恶意。
但又不像是怀着好意。
“皇上引臣女进来,当真是为了要和臣女好好说话?”她觉得玉煜的手指很凉,这种由骨骼散发出来的沁凉与箫琰肌肤的触感有些相似,她狐疑地盯着玉煜的后脑勺,心里揣度他的意思。他要纳她为妃,这一点已不可能,她与予聆、箫琰有了夫妻之实,光凭着这手上消守的守宫砂,便可以否去这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