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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平在和阿史那摄图交战数次之后,意识到即便朝廷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他阳宁守军的结局,未必比北庭卢一钧治下的十万军队好多少。突厥骑兵因为一路以来未从阳宁周边掠取到粮草供应,破釜沉舟之下,对阳宁的攻势日益凶猛,而孙思训在平城遥令薛平至少坚守到八月中,尽量支持到九月,薛平在困境之中,不得不兵行险招,让阳宁的百姓和守军都备齐一个月的干粮和水,开始向城南撤退。
当城南聚集了大约五万守军之后,城北的战事越加凶险,薛平先放出他守城受重伤的消息,由平城援军接领守城的重担,然后薛平自己也撤出了阳宁城,八月初,颜柳撤出阳宁城,平城援军战死近万人,阳宁城破。
此番阿史那摄图确实学乖了,阳宁城破之后只派了一小支先遣队伍入城,受到城内残存的军民的誓死抵抗,经过两日的殊死搏斗之后,阳宁城内再无一人幸存。
于是阿史那摄图放心的点齐剩余的十二三万骑兵入城。
如果说北庭的一场大火,给了突厥军队以人间炼狱的感觉;那么死气沉沉的阳宁城,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城中剩余的物资,无一剩余,早在城破之前就被焚烧殆尽——这早在阿史那摄图的预料之中。
在他预料之外的,是城中所有的水井都被投了剧毒,大小水塘无一例外。
一日之内,突厥战马损伤近万,士兵因用水中毒身亡者也有数千人。
阿史那摄图不得不感叹汉人的阴险狡诈,气极之下,决定放弃原本在阳宁修整的打算,趁着城破之际,南下直取长安,反正长安离阳宁,也不过三四百里地。
谁知打开南城门,前行不到五里地,突厥的先锋部队便遭到阳宁守军的伏击,一战下来,突厥先锋部队尽毁于阳宁城南。
其余的几位重臣听着卜元深的奏报,心中俱是一阵惊悚,血流成河,伏尸千里,这就是突厥骑兵和中原开战四个月以来,北线的真实写照。
“孙大人为何要薛平至少守到八月中,尽量支持到九月?”季涟的心脏在北庭失陷时就锻炼了一次,然则阳宁失陷,顿使长安城失去北边的屏障,他心里的紧张不言而喻。
卜元深皱着眉,回道:“这一点,薛大人的折子中没说,孙大人的折子中也未提到此事。”
季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阳宁守军,除了撤出的五万,别的都阵亡了?”
卜元深点点头道:“没说有活着的——应该是都殉难了吧。”
季涟皱着眉问道:“符葵心——可从阳宁撤出来了?”
卜元深想了想,答道:“没有折子里面提到过,没有阵亡的消息,也没有说他是不是撤出来了——不过,应当还活着吧。”
季涟沉默半晌,如今这种时候,也管不得符葵心了,又问道:“依诸卿看来,阳宁守军还能坚守多少时日?”
卜元深惴惴道:“大约十日到二十日之间吧,恐怕不会超过二十日了。不过——突厥骑兵在阳宁伤亡惨重,城南再战,估计到长安时应不足十万。”
季涟闭着眼,叹道:“以我朝十余年国库盈余,二十余万将士的血肉之躯,也不过让阿史那摄图折损近半的兵力,拖延不足半年。只怕不到半月,突厥骑兵就要兵临城下——卜卿,长安的兵马,可已点齐了?”
卜元深回道:“上月已集齐京城所有兵马,加上羽林卫共有七八万的样子,还有京城附近的守军,也可凑齐十余万。还有——孙大人说点齐了平城的守军,有两万的先遣部队日内便可到达京城,以备不时之需。只是——”
季涟睁了眼,问道:“只是什么?”
卜元深头上的汗珠噌噌的往下掉,半晌才答道:“只是——可带兵的将领,几个月前,就全派到北庭、阳宁和平城三地了,京中现在虽有军队,却并无统帅。”
“朕亲上城门,保卫长安即可。”
此言一出,底下瞬间跪倒一大片——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万金之体,岂可亲上战场——”
季涟翻开案上的一道折子扔下去:“朕不上去,难道长安城还有人可用么——还是你们想学这个混帐东西,提议南迁?”
那道折子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写的,只是在懵懂之间,脑袋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把这个混帐东西给我砍了,再有妄议南迁者,立斩无赦!长安据崤函陇蜀之地、披山带河、沃野千里,乃千年王气所在,况祖宗宗庙皆在此地,朕岂可因一人安危弃宗庙社稷于不顾!”
他恼怒站起,将另几道提议南迁的折子掷与地上,复又颓然坐下:“诸卿可还有事要奏,如果是劝朕离开京城的,朕不想再听,没有其他的事就散了吧。”
下面准备劝阻季涟亲守长安的人只得住了口,闲奏了几样事务后众人便退下了,季涟看着朝臣的身影忽然道:“柳先生,你留一下吧。”
柳心瓴住了脚回来,季涟等众人都退下了才道:“先生此次京师危急,阿史那摄图——确实比历朝以来中原朝廷所遇到的敌手还要出色许多,朕不得不做好最差的打算,想来想去,朕这许多年来诸事都依靠先生,此时——还是得找先生来商量。”
柳心瓴心中一紧,想到各路藩王就在这两日内便会到长安,忙道:“陛下即便要亲守长安,也未必要以身犯险,诸位亲王日内就要到长安,同为高祖子孙,他们亦是有义务帮陛下分忧的。”
襄王耘和赣王析在封地都知道此时国难当头,早在六月间已向朝廷捐出不少银两钱粮,也有帮忙征兵送往北地。只是自永昌帝以藩王的身份攻入京城登上皇位后,不断的想办法削弱藩王的实力,到季涟这时候,各地的藩王除了做土皇帝好吃好喝之外,兵力实在有限——是以季涟先前才能轻易的以金陵守卫和江浙囚徒评定栎的叛乱。
季涟微微一笑,摇摇头,向柳心瓴道:“先生教导朕,已有十余年了吧?”
柳心瓴一愣,答道:“是啊,那还是永昌八年的事了。”
季涟颔首笑道:“朕记得先生是永昌元年的进士吧——朕还记得当年皇爷爷请先生来宫里教授朕的时候,对先生评价甚高,说先生博览千古,乃治世之栋梁,假以时日必是宰相之才,辅佐朕作一太平天子,朕当时已有几个先生教授过,却无一个像先生这般尽心先生一直尽心竭力,朕也以尘清漠北,四方宾服为念,只盼举国之内,仓庾充羡,闾阎乐业”
柳心瓴听得季涟如此说,泣然顿首道:“宁宗陛下对微臣有知遇之恩,陛下对臣也礼遇有加微臣早已无以为报,只有尽心辅佐陛下——陛下英姿睿略,丝毫不输于高祖、宁宗;眼下强敌猝起”
季涟止住他的话头,道:“先生不必如此,朕——只是——祖宗留下来这份家业,岂可断送在朕的手上,便是有千难万险,那也是朕的命数中秋之后,突厥的骑兵恐怕就要到了,朕准备家宴之后,让两位叔父返回封地,齐王涵留京。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朕也不会放弃长安——可是,如若朕真有个三长两短,请先生护送太后、齐王及宗室贵胄南下渡江但能保住宗室一脉,他日也能再图光复之计。”
柳心瓴脸色煞白,急道:“陛下怎可作此等自绝宗庙的决定——微臣万万不敢接受陛下此等诏命!”
季涟摇摇头,伸出食指止住柳心瓴,继续道:“先生,朕还没有说完——朕也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朕并不是临阵胆怯——而是,要准备好万全之策。除此之外,朕还知道凤台阁和六部已再无良策,朕心意已决,请先生成全。”
柳心瓴教导季涟多年,知他平时好说话,可遇到大事却甚是果断,一旦有所决定,便难以更改,只好道:“陛下为了祖宗宗庙宁愿以身犯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一定会庇佑陛下,微臣誓与陛下同守长安,微臣言尽于此,也望陛下成全。”
季涟从鎏金的蟠龙御座上缓缓走下,走到柳心瓴面前,向柳心瓴道:“朕还从来没有向先生行过拜师礼呢”说着向柳心瓴三拜,起身道:“朕今日所言,请先生谨记在心,自明日起,朕就要一心打理京畿防务;朕的江山社稷,尽托付于先生”,他咬了咬唇,继续道:“还有——无论时势如何,请先生千万替朕——保全贵妃。”
他最后一句,说的极轻,几乎微不可闻,说完便大踏步走出两仪殿,只剩柳心瓴一人坐倒在地,愣愣的,半晌才站起来,走出去。
走出殿门时柳心瓴停了脚,正午的阳光照下来,只有小小一团影子。
第五十七章 闻君亲临烽火台
午膳时,季涟默然许久,才状似随意的问道:“给你爹的信有回音么?”
“我爹回了个口信,说一时家里拿不出这么多,要找邻近的朋友们挪借一下,总要个几日,月内应该就会到吧。”
季涟夹了一点用纯肥肉煮出的笋丝入口,轻笑着问道:“嗯不如你回去一趟催催如何?我当然不是要催岳父大人了不过前线实在急得很,有一点先凑一点吧,你看怎么样?”
玦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季涟见她没有反对,笑道:“不知道你爹心里要怎么骂我呢,你到时候可要在你爹面前多给我美言几句,免得我以后见到岳父大人的时候,他把我打出门去。”
玦儿又瞧了他一眼,拿起银匙,舀了一匙汤饮了,笑道:“你想着法要送我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呢。”
季涟脸色突然僵住,看玦儿浅笑的神色,问道:“谁告诉你的?”
玦儿顽皮一笑,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自己说的啊。”
季涟愣了一下,“见过你猴急的,没见你急成那个样子的”,玦儿低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了这么一句。季涟这才明白,刚才他一回来便好像要永诀了一般,拉着玦儿便是一阵天雷地火,是以刚刚才开了口,便被玦儿猜到了他的本意。于是季涟住口不言,闷闷的用完午膳。
午膳之后,季涟搂着玦儿进了里间,温言蜜语良久后才道:“阳宁已是失陷了,用不了几日突厥骑兵就要到长安了,我到时候只怕顾不上你周全,还是让人先送你回去可好?”
玦儿只是摇头,季涟知道难劝她,仍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的,就跟上次在金陵那般一样,你在这里我又要记挂着你,做起事来难免分心。等过完中秋,我就送你回去,等我击退了突厥的骑兵,再接你回来不是一样的?”
玦儿仍是摇头,道:“这回和上回可有不同,上次父皇病危,我要是在京里乱跑自然误你的事。这一回可是真刀真枪的打仗,若是没有闪失的,何必要我回去;若是有危险的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季涟被她这样一问,倒是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又道:“你就依了我这一回好不好?”
玦儿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我早说过了,没了我,你还有万里河山,三宫六院;没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记得咱们咱们头一晚,你跟我说什么来着”
季涟伸出手来去拭她眼中落下的清泪,看着她脉脉无语的双眸,强颜笑道:“我当然记得的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食共同根穗,饮共连理杯衣共双丝绢,寝共无缝裯”
说着他的眼眶也红了起来,玦儿接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