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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两个狱卒缓缓将粗重的铁链放下,地下的大鱼和巨蛇感觉到了血腥气的不断临近,都纷纷往犯人脚底下涌,那一张一张丑陋大口中的腥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慢着。”坐在阴影中,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终于抬起了手,狱卒停了手上的动作,齐齐往那张舒适的皮毛软榻上看了过去,酷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谨听王上吩咐。”
易涛站了起来,雍容的白绒边大衣一直拖在地上。他走到高阶边沿,看了一眼下面涌动的恶兽,又仰起脸,静静望着囚犯,过了半晌,他轻声说:“叶筠,若是将你浸到池中,即便不死,也会残废。孤王且问你最后一遍,伶猫被你藏到了哪里?只要你说了,孤王立刻将你放下,让最高明的太医为你疗伤,孤王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伤愈。”
被吊着的叶筠终于抬起头来,他的脸颊上有一道被鞭子抽出的印记,嘴角也有血污,但那双金棕色的眼睛依旧干净明亮,好像能望到易涛心底去。
叶筠就这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叶筠竟然虚弱地微笑了起来,他就这样笑着对易涛说:“王上,你总是骗我你真以为咳,真以为叶筠是傻子?”
他说着,睫毛轻颤了一下,兀自低垂:“以前之所以一直被你骗是因为我即使知道那是谎话,也会、也会因为那是你说的,而甘愿相信可是如今”
他笑得更加明显了,肩膀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再也不会相信”
“你!为何非要如此?!”易涛勃然,“我先前待你不薄,你却——”
“不薄?呵呵,我又不是畜牲就算你是王,我也由不得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叶筠一阵阵咳着血,更是引得脚下一片水波涌动。叶筠闭上眼睛,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即便是畜牲养了这么久,也该有感情了罢?它对你这么好,它把所有都抛弃了,只想留在你身边易涛易涛!”
虚弱至极的人忽然凌厉地瞪向自己,多年未被人叫过的名字骤然在这狭小的牢房里响起,竟让易涛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感情。
叶筠一边咳着血,一边用尽全力骂道:“你的良心,倒真是被狗给吃了!”
易涛从小到大哪里被人这样说过,脸色登时变得惨白,气得嘴唇都微微发抖,一甩长袖,对旁边的狱卒说:“审!接着审!再不招就浸下去!”
“是!”立刻应道,酷吏挥了挥手,“放低铁链!”
易涛看着叶筠一点一点被放下去,下面碧色的幽池涌动的越来越厉害,甚至有狂躁的大鱼甩着尾巴从池中一跃而起,试图去噬咬犯人的双足。
叶筠却是连脸色也不变,只是死死瞪着易涛,漂亮的金棕色瞳仁是那么干净坦然。
铁链吱嘎降下,易涛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叶筠就那么看着他,也不求饶,也不咒骂,沉到最下面的时候,眼眶已是微微发红,而嘴角忽然掠起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很淡,好像一杯山间泉水泡的清茶。即使再清澈,再动人,可终究是苦的。
“”突然不忍再看下去,易涛蓦然转身,大步走出了密牢,铁链撞到底部的一声闷响让他的心脏猛然蜷缩,他加快了脚步,背后是大鱼扑食和巨蛇甩动尾巴的声音,他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堂堂易北王上,几乎是用逃脱般仓皇的姿态,离开了这里。
从昏暗的牢房中迈出,一步跨到外面,强烈的白昼光线几乎逼得他两眼发花,刺得他眼角酸疼。
他就在这片洁白的光线中愣愣站着,直到眼前慢慢浮现了一个少年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那个少年带着认真的表情走在花草从中,不时地拨弄与人同高的芦苇,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穿着洁白的衣袍,宽大的衣袖几乎垂在了地上。整个人干干净净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抬起脸的时候,阳光刚好洒进他金棕色的眸子深处,亮亮的,好像水晶一般。
“啊你好。”有着金棕眸子的少年望着他,脸颊上凿出两道笑痕,“请问你看见我的猫了吗?它不肯洗澡,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
“你是说这只吗?”易涛从背后拎出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猫,把它提到少年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它刚才抓了我一下。我正想收拾它。”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筠,在易北城郊的猎场,那时候他还不是易北的君王,只是在父王羽翼庇护下的公子而已。
转眼白驹过隙,易涛突然发现,原来叶筠已经在他身边默默站了这么久,从少年到青年,从公子到王上。原来竟已然过去了整整八年。
39 傻子
血顺着石床的纹理缓缓淌了下来,危险的暗红色,在凹缝中汇聚成一股一股腥甜的细线。
“吱呀。”
牢房的门开了,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叶筠闭着眼睛,没有去看。那人举着火把走到他面前,跳跃的明火照亮了叶筠苍白的脸色,血流不止的双腿。
那人透过狰狞的青铜望着他,眼神却是怜悯的。
“大觋,已经审了他一天一夜了,仍旧什么都不肯说。”狱吏在一旁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和青铜面具人解释道。
那人依旧俯视着躺在石床上,已是遍体鳞伤的叶筠,过了一会儿,对狱吏说:“退下。我有话单独问他。”
屏退了旁人之后,那人在叶筠榻边坐下,低声问道:
“你其实是陈国的巫灵对吗?”
一直毫无动静的叶筠听到这句话,蓦然睁开了眼睛,转头瞪着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几乎变得像玉石般透明,他动了动淤着血痕的唇,说:“你你是谁?”
“我本该是随先王而去的死人一具。幸得王上相救,得以苟活至今。”那人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陈伯,也可以叫我大司辰如果愿意亦可在无人时,唤我大灵首。”
叶筠的瞳孔猝然收拢,即便镇定如他,也在这时惊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盯着面前头发花白,戴着面具的老者,嘴唇都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微微发抖。
陈国是大陆割据的几个国家中,最为淡泊,也最为神秘的一个国度,其民深信神祉,且有十男十女作为侍奉神灵的圣者,这二十人均有很强的灵气,而为首的大灵首是最为厉害的,甚至能感通神意,与神灵对话。
叶筠是五岁那年被过世的巫灵预言为下一任巫灵大人的。接受祝礼的时候,站在高高祭坛上的那个大灵首大半张脸都被黄金面具遮挡住,一双淡金色的眼睛自上而下望着他。
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眼神,只消一眼,便让叶筠寤寐无法忘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于神的存在,却在几年后的一场战役中背叛了陈国,投易北而去。去到易北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换作了什么身份,改了什么名字,因为巫灵都佩戴面具的原因,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相貌。
除了那其余十九个巫灵或许可以用占卜之术隐约判定出大灵首的动向,其他人要找到他,绝对是痴心妄想。
叶筠年级虽轻,却是所有巫灵里面最有灵气的,陈国的君王便派了叶筠前往易北寻找大灵首。叶筠逐步判定出大灵首的气息于王城内最强,就在即将进行最后的判定时,他于猎场遇见了易涛。
巫灵就此陷入了泥淖。
易北王族的大公子易涛,这个人好像注定要成为他越不过的坎。淡然自若的心性,难以捉摸的脾气,以及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沉冷态度。
作为一个巫灵原该心如止水,这样才能韬光养晦,固守灵蕴。可是易涛的出现打碎了他所有的规矩,把他从孤高自受的牢笼中强硬地扯拽了出来。
他灵性在对易涛越来越深的执念中一点一点流失。他有一只从陈国带来的灵媒——圣兽“伶猫”。初到易北的时候,他还能通晓伶猫的异语,然而随着灵力的减弱,渐渐的,听伶猫的叫唤也就与他人无异,他再也辨不出地府之语。
感情毁了他的灵性。他再也没有可能判定出大灵首的所在,也再也无法回陈国和君上交待。
他只能留在易北。
失去了一切,独独只留下一个易涛。
“陈国一别,不想你已经长这么大了。”陈伯淡淡说道,淡金色的眼珠在青铜面具后面望着他,“身上的灵力微弱到近乎泯灭,若不是伶猫在你身边,我几乎认不出你来。”
“你你果真是”
陈伯点了点头,将火把过到旁边的壁灯上,引燃灯芯,又将火把扔在地上,熄灭。
在灯盏明暗不定的火光下,陈伯抬起手,缓缓卸下脸上带着的青铜面具。叶筠就那么怔怔瞪视着他,看他将面具从脸庞上挪开,最终露出真正的面容来。
那一瞬间叶筠被震得说不出话。
陈伯戴着面具的时候,由于头发花白,面具下也蓄着长长的白胡子,让人以为他是个苍髯老者。
然而,谁知那胡子并非真实,乃是附着在面具上的障眼之物,摘下之后,竟是一张年轻秀丽的面容,丰神俊朗。
叶筠看着这位白发胜雪,面目清俊的男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愣愣摇着头。
大灵首早该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眼前这这
“我已年过百岁。”陈伯轻声道,“然而能通神明却不是虚言,故而老而不衰,先代巫首都是到了三百岁时才会长出白发,灵气与身体一同衰竭,然而我自为先王大司辰后,心性渐乱,不消十年,灵蕴便无法支持,已然满头华发,想来,也撑不了太久了。”
“不老之说竟然是真的?”
“世上哪有不老之人,只是活的行尸走肉,毫无感情,便比旁人多活百年罢了。”陈伯苦笑道,“若是三百年空守祭坛,直至老死,这样的人生,却是比转瞬即死的朝露还要无趣。”
“可你”叶筠望着他年轻丰朗的脸庞,目光又慢慢移开,落在雪白的头发上,“你又是为何要沦落至此”
“何来沦落之说?”陈伯淡淡笑了起来,“我虽活的比历代灵首都要短暂,下了黄泉之后,他们却未必有人敢笑我活的比他们难堪。这世上不甘宿命,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冲破枷锁的人,难道就只有我一个吗?”
陈伯说着,视线落在了叶筠伤口狰狞的双腿上:“你呢?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叶筠垂下头,看着自己被铁链勒出瘀痕的双手,摇了摇头,“不,我恨他”
“那么你愿意回到祭坛去,这辈子献于神祉,永无天日吗?”
叶筠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陈伯叹了口气道:“那不就是了?不过叶筠我原以为你会将伶猫交于易涛。可你终归放不下。”
叶筠道:“那是陈国能通地府的圣兽,怎可怎可取其心脏”
陈伯摇了摇头:“即便是圣兽,无法与其心意相感,便与草木无异。”
他说完,顿了顿,抬手戳了一下叶筠的额头:“其实你并不是舍不得为易涛献出灵兽,而是因为他要拿它救的那个人易涛对他的在乎让你心里难受了,对不对?”
叶筠紧紧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人都是自私的。”陈伯轻声说,“你宁愿死,也不想成全他对易洛迦的心意。”
叶筠沉默了一会儿,把脸埋进了臂弯中,声音有些沙哑:“大灵首,我我不知道我只觉很痛腿上的伤还有心里都很痛很痛只怕,再也撑不住了”
“那你想再见他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