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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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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夹板夹着,好似包在树其中的达夫妮。她的眼睛象受伤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气色好比
缺乏阳①光的植物;头原来长得太大,加上很细很紧密的淡黄头发就越显得大了;但脸
很清秀,富于表情,配着一个小小的生动的鼻子,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母亲的宗教热
在这个有病而一无所事的孩子身上更变本加厉。她几小时的念着经,拿着教皇祝福过的
删瑚念珠,常常热烈的亲吻。她差不多整天闲着,又不喜欢做针线:母亲从来没培养她
这方面的兴趣。她偶然看几本枯索无味的传道小册,和叙述奇迹的故事,那种起板而浮
夸的风格对她就跟诗一样。糊涂的母亲也把周报上附有插图的犯罪新闻交给她念。逢到
她偶尔打毛线的时候,心也不在活计上,只念念有词的和什么圣女或仁慈的上帝谈话。
本来吗,不一定要圣女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访问;我们都受过这种恩宠的。那些天国的
使者往往并不开口,只让我们坐在家里独白。但兰纳德决不着恼:他们不开口就是默认。
并且她有那么多的话对他们说,没时间让客人回答:她都替他们代答了。她是一个不出
声的多嘴姑娘,遗传了母亲的唠叨的脾气,但滔滔汩汩的话都变成了内心的言语,象一
条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说,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参预母亲的计谋。
只要能把灵光带一点儿到黑暗的家里来,她就非常快慰;她拿圣牌缝在老人衣服的夹层
内,或者把一颗念珠塞在他口袋里,叔祖为了让她高兴,假装不注意。——两个虔婆对
这反教会的老头儿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他惯于用粗野的话调侃泼辣
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个慑于雌威的朋友,使他听了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过来人,被
一个脾气挺坏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当做醉鬼,骂得哑口无言,至今不敢
提起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板只是不大好意思的辩护几句,结结巴巴的说一套克鲁泡特
金式的宽宏大量的话。
 
    …
    ①神话载:水神达夫妮被阿波罗热恋,乃求其母地神将其变为月桂。
    兰纳德和爱麦虞限是朋友,从小就天天见面;但爱麦虞限不大敢溜进她家里。亚历
山特里太太讨厌他,认为他是无神论者的孙子,下流的小坏蛋。兰纳德整天躺在楼下靠
窗的一张长椅里,爱麦虞限经过的时候轻轻的敲着玻璃,鼻子贴在窗上,扯个鬼脸跟她
打招呼。夏天,窗子开着,他便停下来,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横闩上,自以为这个
姿势对他比较有利,肩头高耸之后可以遮掩他的残废。其实没有朋友来往的兰纳德早已
想不到爱麦虞限是驼子。而一向害怕并且讨厌女孩子的爱麦虞限,也把兰纳德看做例外。
这个半瘫的姑娘对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贝德把他亲吻过后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
他回避兰纳德,对她有种本能的厌恶,急急忙忙的低着头走过,然后不大放心的,远远
的偷觑一下,好似一条野狗。过了两天,他又找她了。的确兰纳德不能算女人!——平
日放工的时候,钉书的女工穿着象睡衣一样长的工衣,都是个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
饿虎似的眼睛会一眼把你瞧尽的;他走在她们中间拚命把自己缩小,赶紧望兰纳德的窗
子逃过去。他很高兴他的女朋友残废:在她面前,他可以摆出优越的,甚至保护人那样
的神气。他把街坊上的事讲给她听,故意把自己说得很重要。逢着他想讨人喜欢的时候,
还带一些东西给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樱桃等等。她那方面,也从摆在橱窗里的两
口玻璃缸内掏些花花绿绿的糖给他,拿着风景片一同看着玩儿。这是最快活的时间:两
人都忘了幽禁他们童心的可怜的肉体。
    但他们也会象大人一样为了政治与宗教而争论,那时也就和大人一样的愚蠢。和谐
的空气破坏了。她讲着奇迹,九日祈祷,赦罪日,镶着纸花边的圣像;他学着祖父的口
头禅,说这些都是胡闹,可笑。他讲起老人带他去参加的集会,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断他
的话,说那些人都是酒鬼。双方的语气变得难听了,提到彼此的家长:一个把祖父侮辱
对方母亲的话说出来,一个把母亲侮辱对方祖父的话说出来。然后他们又互相攻击本人,
尽量找些不客气的字眼。这当然很容易;他说出最粗野的话,可是她能找到最恶毒的。
于是他走了。下次再见的时候,他说他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都长得漂亮,大
家玩得很痛快,还约好下星期日再见。她一声不出,假装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突
然之间她发作了,把编织的钩针摔在他头上,嚷着叫他走开,说她恨他,随后把双手捧
着脸。他走了,心里并没为了胜利而得意。他很想拿开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说刚才的话
是假的。但他为了傲气,硬着头皮撑下去。
    终于有一天,人家代兰纳德报复了一下。——他和工场里的伙伴在一块儿。他们不
喜欢他,因为他不理人,也因为他不说话或太会说话:幼稚,夸大,象书本上或报纸上
的文章——(他脑子里装满了这一套)。——那天大家谈着革命跟将来的世界。他兴奋
得不得了,说话很可笑。一个同伴恶狠狠的挖苦他说:
    “得了吧,你太丑了。将来的社会上不会再有驼子。象你这种家伙一生下来就得给
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从雄辩的高峰上直跌下来,狼狈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弯了腰。整个
下午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于想躲在他的一角自个儿痛苦。奥里维
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惊。
    “啊,你心里不好过。为什么呢?”
    爱麦虞限不愿意回答。奥里维很亲热的追问,孩子老不开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
要哭了。奥里维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到家里。奥里维对于疾病和丑恶有种本能的厌恶,
那是生来不能做慈善会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点不流露出这种情绪。
    “是不是人家和你过不去?”
    “是的。”
    “怎么回事呢?”
    这时孩子可忍不住了。他悦他长得丑,同伴们说他们的革命没有他的份。
    “也没有他们的份,同时也没有我们的份,”奥里维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们是为着后来的人干的。”
    孩子听到革命要这么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为了替象你这样成千成万的少年,成千成万的人谋幸福而工作,难道你不乐意
吗?”
    爱麦虞限叹了口气:“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别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时代;你并不傻,
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围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爱。”
    他给他指出了几桩。
    孩子听着,摇摇头:“不错,可是我背着这个躯壳,永远摆脱不掉!”
    “你会摆脱的。”
    “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么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听了这话愣住了。唯物主义是祖父信条中的一部分;他以为只有教士才相信灵
魂不死,因为知道奥里维不是这等人,便私忖他说这句话是否当真。可是奥里维握着他
的手,说了许多理想主义者的信仰,说无穷的生命只是一个整体,无始无终的亿兆生灵
与亿兆的瞬间只是独一无二的太阳的光芒。但他并不用这抽象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
不知不觉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传说,古老的宇宙观中实际而深刻的幻想,都给
回想起来。他半笑半正经的讲着万物的轮回与递归,灵魂在无量数的形式中流过,滤过,
象从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说话之间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忆和眼前这
个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开的窗子坐着:孩子站在他旁边,让他拿着手。那天是星
期六。傍晚的钟声响着。最近才回来的第一批燕子掠过房屋的墙。远天对着包裹在黑影
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气,听着年长的朋友讲的神话。奥里维看到孩子这样专心也
感动了,不禁对着自己的叙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间,好似电灯在大都市的夜里突然亮起来一样,永恒的
火焰在昏黑的灵魂中燃着了。只要一颗灵魂中跳出一点火星,就能把灵火带给那个期待
着的灵魂。这个春天的黄昏,奥里维安安静静的说话,在残废的小身体所禁锢的精神中
间,好象在一盏歪歪斜斜的灯笼里,燃起了永远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奥里维的议论,甚至也不大听在耳里。但这些传说,这些形象,在奥里
维看来只是美丽的寓言和譬喻,在爱麦虞限心中却是有血有肉的现实。神话变了生动的
东西,在他周围飞舞。从房间的窗洞里看到的形象,街上来往的穷穷富富的人,掠过墙
头的燕子,驮着重物的疲乏的马,被黄昏的影子湮没的房屋的砖石,光明隐灭的黯淡的
天色,——这整个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头,象一个亲吻。那仅仅是电光般的一闪,
马上熄灭了。他心里想到兰纳德,便说:“可是那些去望弥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
头脑不清的家伙!”
    奥里维笑了笑回答:“他们跟我们一样的有所信仰。我们都信着同样的事。只是他
们的信仰没有我们的坚强罢了。他们要关上护窗,点上灯,才能看到光明。他们把上帝
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们眼光更好。但我们爱的总是同样的光明。”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气灯还没有点起来。奥里维的话在他头里嗡嗡的
响。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驼子同样是残忍的。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兰
纳德,想其他曾经使那双眼睛流泪,不由得难过极了,便回头向文具店走去。窗子还半
开在那里,他轻轻的伸进头去,低声叫看:
    “兰纳德”
    她不回答。
    “兰纳德!我请你原谅。”
    兰纳德在黑影里回答说:“坏东西,我恨你。”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随后忽然兴奋起来,他更放低了声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说:
    “告诉你,兰纳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他这么说是特别为了表示自己宽宏大量。但说过以后,他的确有些相信了。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也瞧不见。外边是美妙的夜晚。残废的孩子喁喁的说:“一个
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听到兰纳德轻微的呼吸,便说了声:“再见!”
    兰纳德也用着温柔的声音回答:“再见!”
    他心情轻快的走了。兰纳德原谅了他,他很快活。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乐意兰
纳德为他而痛苦一下。
    奥里维又躲在家里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来了。真的,他们俩不是干社会革命的
人。奥里维不能和这些战士联盟。克利斯朵夫不愿意和他们联盟。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
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可是尽管一个蹲在船首,一
个蹲在船尾,他们总还是在那条载着劳工队伍与整个社会的船上。自以为精神洒脱,意
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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