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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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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屋子里的清静,日常生活的有规律,特别丰富的日耳曼式的饮食,把他结实的身体
给恢复了。肉体已经和以前一样的健康,但精神上还是病着。新长出来的气力只有加强
骚乱的心绪,因为它始终不曾恢复平衡,有如一条装载不平均的船,受到一点极小的震
动就会跳起来。
    他完全孤独,跟勃罗姆谈不到精神上的相片,与阿娜的交际仅仅限于早晚的招呼,
和学生又毫无好感可言:因为他公然表示,以他们的才具,最好还是放弃音乐。城里他
一个人都不认得。而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过失。固然他自从奥里维死后老是很孤独的呆在
一边,但周围的人也根本不让他接近。
    他住的那个古城起有些聪明强毅之士,但都是骄傲的特权阶级,自得自满,与外界
不相往来的。他们是一般布尔乔亚的贵族,爱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狭窄,
奉教非常热心,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种族,自己的城市是最优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厮
守着他们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规定好一个招待亲属的日子,余下的时间便门
禁森严。这些实力雄厚的世家从来不想炫耀财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细的:这就够了;别
人的意见根本无足重轻。有些百万富翁穿得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声音嘶嗄,讲着别有风
趣的土话,天天一本正经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连一般勤谨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纪还是照
常办事。太太们自命为精通治家之道。女儿是没有陪嫁的。有钱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
样辛辛苦苦的去挣他们的家业。日常生活过得非常节俭:那些巨大的财产有极高尚的用
途,例如收藏艺术品,办美术馆,襄助社会事业。慈善机关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数目很大
的,隐名的捐款。这种又伟大又可笑的现象都是属于另一时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
似乎不知道外边还有别的世界。其实为了商业关系,为了交游广阔,为了教儿子们到远
方去游学,他们对外边的世界很熟悉。可是无论什么出名的东西,无论哪个国外的名流,
在他们心目中一定要经过他们认可之后才算成立。他们对自己的社会也管束极严,互相
支持,互相监督。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集体意识,凭着一致的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把个
人的许多不同点——在那些性格刚强的人身上特别显著的不同点——给遮掉了。每个人
都奉行仪式,都有信仰。没有一个人敢有一点儿怀疑,即使怀疑也不愿意承认。你休想
掏摸他们的心事:因为知道受着严密的监视,谁都有权利窥探别人的心,所以他们格外
深藏。据说连那些离开乡土而自以为独立不羁的人,一朝回到本乡,照旧会屈服于传统,
习惯,和本城的风气: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仪式,不得不信仰。在他们眼里,没
有信仰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人是低级的,行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们之中的一分
子,就决不能回避宗教义务。不参加教礼等于永远脱离自己的阶级。①
    
    ①此处所称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这种纪律的压力似乎还嫌不够。那些人在本身的阶级里头还觉得彼此的连系不够密
切,所以在大组织中间又造成无数的小组织,把自己完全束缚起来。小组织大概有好几
百个,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会活动都有团体:有为慈善事业的,为虔修的,为商
业的,为虔修而兼商业的,为艺术的,为科学的,为歌唱的,为音乐的;有灵修会,有
健身会,有单为集会而组织的,有为了共同娱乐的,有街坊联合会,有同业联合会,有
同等身分的人的会,有同等财富的人的会,有同等体重的人的会,有同名的人的会。据
说有人还想组织一个不隶属任何团体的人的团体,结果这种人不满一打。
    在这城市、阶级、团体三重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是给捆住了。无形的压力把各
种性格都约束了。其中多半是从小习惯的,——从几百年来就习惯的;他们认为这种压
迫很卫生;倘若有人想摆脱,就是不合体统或不健全。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
想不到他们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报复一下的。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
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
道之士头痛。但卫道之士非常聪明,倘若叛徒没有在半路上被压到,倘若比他们更强,
那末他们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设法把他收买。
对方要是一个画家,他们就把他送入美术馆;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图书馆。叛徒大声疾呼
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毒
性被中和了。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疗。——但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总是在半路上被
扼杀的居多。那些安静的屋子里藏着不知多少无人知道的悲剧。里头的主人往往会从从
容容的,一声不响的跑去跳在河里;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进疗养院。
大家把这些事满不在乎的谈着,态度的冷静可以说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点之一,即使
面对着痛苦与死亡也不会受影响。
    这些严肃的布尔乔亚,因为看重自己人,所以对自己人很严;因为瞧不起别人,所
以对别人比较宽。对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侨,例如德国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们
都相当宽大,觉得跟自己无关痛痒。并且他们爱好智慧,决不为了前进的思想而惊慌,
知道自己的儿孙是不受影响的。他们用着冷淡的,客气的态度对待外侨,不让他们亲近。
    克利斯朵夫毋须人家多所表示。那时他正特别敏感,到处看到自私自利与淡漠无情,
只想深自韬晦。
    勃罗姆的病家在社会上是个范围很小的小圈子,属于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勃罗
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义上是旧教徒出身,事实上又已经不信仰了,所
以更受到平视。而他那方面也觉得有许多事看不上眼。他虽则不信仰,可是脱不了先天
的旧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诗的意味多,对于人性取着宽容的态度,不求说明或了解,
只知道爱或是不爱;同时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绝对的自由,那是他无形中在
巴黎养成的习惯。因此他和极端派的新教团体冲突是必然的事。加尔文主义的缺陷在这
个宗派里格外显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义,把信仰的翅膀斩断了,让它挂在深渊上面:
因为这唯理主义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同样有问题,它既不是诗,也不是散文,而
是把诗变了散文。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对于理智——他们的理智——抱着一种绝对
的,危险的信仰。他们可以不信上帝,不信灵魂不灭,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旧教徒不
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们从来没想到讨论这个“理智”。要是人
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们宁可否定人生。他们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潜伏的
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尘世的精神”。他们造出许多幼稚的,简化的,雏型的人
生与人物。他们中间颇有些博学而实际的人,读书甚多,阅历不少,但看不见事物的真
相,只归纳出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们贫血得厉害;德行极高,但没有人情味:而这是最
要不得的罪恶。他们心地的纯洁往往是真实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时不免滑稽,不幸
那种纯洁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剧意味,使他们对别人冷酷无情,——不是由于愤怒,
而是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们怎么会迟疑呢?真理,权利,道德,不是都在他们手里
吗?神圣的理智不是给了他们直接的启示吗?理智是一颗冷酷的太阳,它放射光明,可
是教人眼花,看不见东西。在这种没有水分与阴影的光明底下,心灵会褪色,血会干枯
的。
    而克利斯朵夫当时觉得最无意义的便是理智。这颗太阳只能替他照出深渊的内壁而
不能指示一条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渊的深度。
    至于艺术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机会、也没有心思去和它发生关系。当地的音乐家多
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属于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这些乐派是斗争
过的。只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个
诚实君子,出色的音乐家,照某个瑞士作家的说法,要不是“骑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饱的
飞马上”,他还能成为更好的音乐家;——另外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很有特色,
很有脾气,情绪很骚动;他也开着铺子,卖瑞士土产:木刻的玩艺儿,伯尔尼的木屋和
熊等等。这两个人因为不把音乐做职业,胸襟都比较宽大,很乐意亲近克利斯朵夫;而
在别的时期,克利斯朵夫也会有那种好奇心去认识他们的,但那时他对艺术,对人,都
毫无兴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听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里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在北方灌
溉他故乡的莱茵。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梦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
下,那些梦境也象莱茵一样染着阴惨惨的色调。黄昏日落的时候,他在河边凭栏眺望,
看着汹涌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
动荡不已的大幅的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流水,忽隐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头脑里涌
起许多杂乱的形象,永远在那里出现而又永远化为一片。在这种黄昏梦境中,象灵柩一
样漂流着一些幽灵似的渡船,没有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变成大块的青铜,照着岸
上的灯火乌黑如墨,闪出阴沉的光,反射着煤气灯黄黄的光,电灯月白色的光,人家窗
里血红的烛光。黑影里只听见河水的喁语。永远是微弱而单调的水声,比大海更凄凉
    克利斯朵夫几小时的听着这个死亡与烦恼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来,爬上那些中
间剥落的红色的石级,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起在墙头里的,被高头教堂前
面空漠的广场上的街灯照着发光的栏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斗争,他不由得丧然若失,
佩服那批对信念契而不舍的人。各种相反的思想,各种不同的潮流,循环不已:——贵
族政治之后是民主政治;个人主义之后是社会主义;古典主义之后是浪漫主义;尊重传
统之后又追求进步:——交相片伏,至于无穷。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会消磨掉的
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来;他们忙忙碌碌,
叫叫嚷嚷,抓权,抓光荣,然后再被新来的人用石子赶走,归于消灭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来逃避;那已经变成间歇的,杂乱无章的,没有目标的工
作。写作?为谁写作?为人类吗?他那时正厌恶人类。为他自己吗?他觉得艺术一无用
处,填补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虚。只有他盲目的力偶尔鼓动他振翼高飞,随后又力尽筋
疲的掉下来。黑暗中只有一阵隐隐的雷声。奥里维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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