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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满艺苑,情满歌坛,情满京都,情满人间。深情难忘,岁岁年年”
苏轼举杯向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十位当年的家伎鞠躬致敬:
“我的十年阔别的故友,我的十年挂牵的亲人,在我苦居监牢时日,是你们深情真挚的心陪伴着我、福祐着我、保护着我。恩深难报,情深难酬啊!”
苏轼饮酒掷杯,单腿跪地,拱手致谢。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拥着苏轼相抱而泣。
陈伴奴、凤眼奴被苏轼和琵琶等人的深挚情谊所感动,她俩和着凄楚哀婉的丝竹之音,唱起了柳永的词作《鹤冲天·黄金榜上》。李奴哥、董姐哥亦放声随和: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哲遗贤,如何向。未
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
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
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在歌坛皇后、皇帝的唱和中,苏轼心境茫然地想着:
“柳屯田无复检率的悲惨一生,也是始于诗词文字为累啊!仁宗皇帝一道‘且去填词’的御批,把柳七赶进了娼馆酒楼,从而断送了一个人的理想和抱负。这首词作中所反映的哀怨回环、暗含讥讽、自作宽慰和自暴自弃,全是心态曲扭的牢骚话,是柳七情不得已的自我解脱!‘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个‘忍’字,包含着千般哀楚、万般酸辛!‘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柳屯田何曾心情舒畅,只是对人生失意的一种抗争罢了。柳屯田,我今日总算理解了你为人一生的痛苦了,这种难言的苦痛,此刻也正折磨着刚刚走出监牢的苏轼啊”
唱和中,艺坛领袖了仙现也在心里怆然沉思:
“此刻用柳七这首《鹤冲天》为苏子瞻解忧消愁,其意深焉——是在为苏轼指点迷津,还是在试探苏子瞻此刻的心境呢?天下悲哀事,无独而有偶,当年柳七‘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的悲惨命运,今天又降临到苏子瞻的头上。‘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狂狷自负,苏子瞻与柳屯田同具,而且都具有‘白衣卿相’的才情!命运把柳七逼向了‘假红依翠’的‘烟花巷陌’,同样的命运,也要把苏轼逼向‘浅斟低唱’的朝云暮雨吗?苏轼也要走柳七这条‘风流事,平生畅’的道路吗?”
歌声停歇了,陈伴奴,凤眼奴,李奴哥,董姐哥凝目注视着苏轼。
琴音停歇了,弹奏的乐伎和击节唱和的百十位友人沉默了,也凝目注视着苏轼。
梅花棚,似在静候着苏轼的心声。
歌伎琵琶轻步走到苏轼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先生,该你说话了”
苏轼昂起头颅,拱手相求:
“琵琶,请助我一曲,我要用偶得的诗句回答朋友们山高水深的恩情。”
琵琶奏起。苏轼向友人深深一揖,放声高歌,舒臂而舞:
百日归期恰及春,
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
走马联翩鹊(口卓)人。
却对酒杯浑是梦,
偶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
窃禄从来岂有因。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
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
为予投檄到江西。
丁仙现霍地站起,拊掌叫好:
“妙啊,妙极!‘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两句,可见苏子瞻诗魂的豁达刚烈;‘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两句,可知苏子瞻文心的清远空灵了。苏子瞻毕竟不同于柳屯田啊!”
梅花棚骤然腾起了一阵欢呼声,乐伎们随着琵琶的琴音风雨而起,陈伴奴、凤眼奴、李奴哥、董姐哥和歌伎、舞伎们,伴着苏轼欢舞高歌。苏轼的诗魂文心,伴着飞盏流觞、欢声笑语,跳动在火热的梅花棚。
梅花棚,一座文心脉脉、诗魂融融的非凡瓦肆。
胡琴伴苏轼翩翩起舞,嬉戏地低声说:
“先生,你真是死不悔改啊!”
苏轼喟然叹息:
“我算是无可救药了!”
倩楚伴着苏轼起舞,不无担心地说:
“先生,黄州终非浔阳柴桑,先生终非陶渊明,只怕‘桃花源’难寻。”
苏轼宽慰倩楚:
“路在脚下,绝处逢生。黄州‘桃花源’难寻,可有一处三国周郎的赤壁。”
丽玉伴着苏轼,嬉谑无拘地说:
“先生的歌技、舞技毫无长进,依然简慢粗疏,落腔走调。”
苏轼微笑点头:
“此病成习,改不了了。”
“我有妙法,可医此病。”
“其法何云?”
丽玉停步歇舞,扑在苏轼怀里,声音激动而诚挚:
“先生,带我们去黄州吧!”
苏轼一下子愣住了,他抚抱着丽玉说不出话来。
梅花棚外的鹅毛大雪越落越急,越积越厚,覆盖了皇宫门前的御道,也覆盖了通向黄州的土路
一九九三年四月
暮鼓卷
篇一
黄州
苏轼在痛苦中追求“随缘放旷”的解脱,开始了历代文人少有的躬耕·在东坡园圃落成之日,滕甫来到黄州·
元丰三年(1880年)正月初一清晨,“乌台诗案”死里逃生的苏轼,在梅花棚告别了歌伎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带着二十一岁的儿子苏迈,冒着纷扬的大雪,踏着没膝的雪路走向他生命旅程中又一个陌生的驿站。“春来空谷水潺潺,的(白乐)梅花草棘间。昨夜东风吹瓦裂,半随飞雪度关山”的哀怨紧揪着他的情怀;“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的寂寞伴随着他的脚步。穷困潦倒,贫病交加,熬过了整整一个月的风冷雪寒、山路坎坷,于二月初一到达黄州城。当他父子俩相搀相扶踏进黄州城北门,苏轼就仆俯于地,一病不起。
黄州太守徐太受,字君猷,时年四十岁,素慕苏轼之名,亦怜苏轼之苦,热情接待,悉心照顾,安排苏轼父子居住于定惠院。
定惠院,位于黄州城东三里许,远离江边,依山而建,林木苍莽,宁静幽深,且寺僧寥寥,香火稀少,确是罪滴之人“思过自新”的佳境,卧病之人休养的去所。近处有安国寺独占人间风光,堂宇斋阁,庄穆深隐,朝夕送来晨钟暮鼓声似在送来佛缘佛机,荡涤着滴贬罪人的灵魂。此寺原名护国寺,宋仁宗嘉祐八年更名为安国寺。晨听钟,暮闻鼓,大宋皇帝的声息威严就在罪人苏轼的身边!
苏轼卧病僧斋,闭门却扫,收召魂魄,思过自新,寻觅着痛苦灵魂的解脱:佛门境界原是历代失意士大夫摆脱困窘的捷便道路,唐代诗人白居易晚年在洛阳的“超世人佛”,不就得到了“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的清闲洒脱吗?“佛门是福”,“佛机是空”。苏轼在安国寺专心研读佛经,废寝忘食,两月不辍,右目病疾日甚,目光模糊而难视字,便让儿子苏迈床前诵读。心之所至,意之所迫,比当年在杭州灵隐寺的谈禅论佛严肃多了,认真多了,心诚多了。
四月六日黄昏,苏轼拄杖步入安国寺。因天色已暮,俗众离寺已归,僧人诵经已停,寺内恢复了清静。苏轼心诚意虔地膜拜于大雄宝殿巍然端坐的大佛像前,他焚香方了,未及吐诉心愿,忽听到一种清朗慈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转头一看,见一位年老和尚身披袈裟由佛像后绕出,停步于殿台右侧七尺处,合掌闭目,虔诚地吟诵着:
“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尘亦灭,幻灭亦灭,非幻亦灭”
苏轼举目细瞧,这位和尚年约七十,身躯健朗,飘逸若仙,白须尺许洒落胸前,白眉寸余垂于两鬓。苏轼惊诧其风骨不凡,拱手询问:
“大师莫非潜道方丈?”
和尚睁开眼睛,明眸照人,面向苏轼落坐于蒲团之上,以问作答:
“阿弥陀佛,施主必是寄居定惠寺的苏子瞻了。”
“大师何以知之?”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我佛无处不在啊!”
苏轼执佛礼请求:
“阿弥陀佛,罪废俗人苏轼,恭请大师超度。”
潜道大师合十回答:
“阿弥陀佛。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曷为正思,无虑无思”
苏轼惘然皱眉,心想:这不是车轱辘话吗?转了一圈,还不是“弗虑弗思”四个字吗?
潜道太师立即打断苏轼挪揄不敬的思绪:
“依觉故迷,若离觉性。苏子,因何而惘然皱眉?”
苏轼急忙收敛不佛之心,答道:
“苏轼性愚,罪垢厚重,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法。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乞大师指点。”
潜道大师朗声而语:
“苏子,你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智。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何锄其本?”
“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倏然,无所附丽,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矣!”
“‘物我’何以‘相忘’?‘身心’何以‘皆空’?”
“默坐焚香,深日省察,日日不息,其功自成。”
苏轼哑笑出声:
“阿弥陀佛。苏轼崇尚佛门‘普渡众生’之旨,亦崇尚佛门‘博辩顿悟’之思。但焚香默坐,待饱熟睡,晨昏钟鼓,腹摇鼻息,其状其性,与猫儿、狗儿何异?佛当何解?”
潜道大师失望叹息:
“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佛法虽曰无边,但对六根不净之人,却是爱莫能助的。苏子,你崇佛而无佞,读经而多思,其性奇戾,其情浪漫,愿你深日省察,善自为之,虽然终生难登‘如来’地,但于另一天地中‘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之境界,还是混得进去的。阿弥陀佛”
苏轼仍在倾耳静听着,但潜道大师已飘然去了。他心底突然浮起一层浓重失落的悲凉:我罪愆深重,连佛门也无解脱之法,真是“过可悔而无缘自新”啊!回头无岸,入佛无门,也许只有一条“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道路可走了。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境界在何处呢?二十多年来仕宦人生淤结的链条,自缚着心灵的双翼,使人难以冲破名缰利锁的樊笼;十多年来朝政纷争凝结的创伤,时时折磨着波起浪翻的心,使人难以消除膨腹堵肠的怨气;一场惊魂落魄的“乌台诗案”,至今仍在心头重压着,使人犹若惊弓之鸟不敢飞鸣。苏轼浸着夜色,拄杖点路,吟着无可奈何、苦涩自嘲的诗句回到了定惠院。
缺月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敢栖,寂寞沙洲冷。
五月十三日,惊魂未定的苏轼,接到了弟弟苏辙从南都商丘托人捎来的书信:
弟定于五月二十日奉旨离南都应天府赴贬所筠州,任妈、嫂子、
侄儿随船至黄州与兄团聚,六月初可抵黄州西二十里处巴河口渡口,望兄
早抵渡口迎接
喜讯?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