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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日是上无节,“郑公园”里流觞溪畔的耆英聚会,可真是一场灾难的肇端!
郑国公富弼的园林,居洛阳园林之首,红墙内三十顷土地上的亭台楼阁、清溪、竹林、苍松古柏、花圃湖泊、幽径曲道,似乎采撷了洛阳园林所有风光的精华,成了大宋西京繁华璀璨的象征。今晚是上元节,华灯万盏,各尽奇巧,饰于高台楼阁、竹林溪畔、松柏枝头、曲径弯处,似繁星落于人间,在碧翠的苍茫朦胧中,织成了无数银河。一轮圆月爬上东山,用素波清光,凝视着松柏林间的“流觞亭”和“流觞亭”前一带九曲曼绕的“流觞溪”。
“流觞溪”是“郑公园”内天造自成的一方钟灵幽境。“流觞亭”是为彰扬“流觞溪”而建造的高台五间屋舍,都是郑国公富弼致仕后平日安歇会友的地方。
“流觞溪”岸边排列着郑国公府十三人组成的家彼乐班。她们盛妆珠玉、花枝招展,正在用欢乐的琴音歌声,为“耆英会”亮牌剪彩。一首流行于官衙、酒楼、妓院的迎宾曲响彻夜空。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佳宾,
鼓瑟吹笙。
月色银光照映着“流觞溪”畔择石而坐的耄耋英雄们:
七十九岁的郑国公富弼,须眉皓白,着裘袍皮帽,在两个侍女的陪伴下,坐在铺有豹皮的一块鹤状璞石上。富弼今夜神态优悠,兴致极高,拍膝和歌而唱,声音苍劲低沉,显示着主人的热情和慷慨;
七十七岁的潞国公文彦博,衣冠楚楚,着裘袍,戴皮帽,围狐尾,他是今夜“耆英会”的组织者,显露出兴奋和激动,他从一位乐伎的手中拿过月琴,濒水而立,弹弄不停;
七十七岁的司封郎中席汝言,眉飞色舞,着红缎飞云长袍,戴双翅红呢软帽,挺直了肥胖的腰身,乐呵呵地笑着;
七十六岁的太常少卿王尚恭,文质彬彬,着蓝缎锦袍,戴黑色毡帽,坐在一块铺有羊皮的舟状璞石上,也许因为着衣单薄,经不起夜风吹袭,不停地咳嗽;
七十五岁的太常少卿赵丙,神采飞扬,着紫色暗花锦袍,戴立毛护耳五彩圈,盘发于顶,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弄弦高歌的乐伎歌伎;
七十五岁的秘书监刘几,神情恍惚,着灰色锦袍,戴黑色软帽,正不停地转眸张望;
七十五岁的卫州防御使冯行己,神态昂然,着褐色缀丁戎装,坐在一块铺有棉垫的璞石上,残留着军人气概,目不斜视,一副气嘟嘟的样子;
七十三岁的太中大夫楚建中,神情懒散,着紫色锦袍,戴幞头软帽,手持一条松枝,搅和着溪水流波;
七十三岁的司农少卿王慎言,神情严峻沉稳,披貂氅,围狐尾,禁口不语,似在沉思;
七十一岁的太中大夫张问,神情激昂,着红色锦袍,戴红色软帽,顾盼左右而高声谈笑,旁若无人,自放自纵;
七十一岁的龙图阁直学士赵焘,举止不凡,着紫色锦袍,不戴帽子,盘发于顶,择溪水中一块露出水面的璞石而坐,双脚脱履去袜,拍打着冰寒的溪水,放声和弦仰面而歌;
六十四岁的司马光、是被文彦博破格拉入“耆英会”的,在这些“尚齿不尚官”的耄耋长者面前,他自然是排位最末。他着一件已褪了颜色的蓝色棉袍,戴一顶短檐护耳棉帽,撑着一副瘦骨前倾的身架,自觉地择溪尾之石安坐,颇显卑小寒酸。但他似乎不曾察觉自己的窘迫,默坐无语地欣赏着歌伎乐伎们的弹唱,似乎等待着这片人间仙境中即将发生的一切。
九曲婉转、清波缓移的“流觞溪”,无数盏蕉叶状、莲荷状的竹制金漆酒囗,满盛琼酿浮波而下,忽儿结伴旋转,忽儿倚岸停歇,忽儿追踪流波,忽儿分散泊于璞石之侧,天籁精巧、变化莫测。因为郑国公府几位开坛取酒、“斟酿、放囗的“酒博士”劳作于溪流上游的松柏浓荫中,更增加了这九曲流觞的神秘和雅意。按照“九曲流觞”之规,泊于石之四周,据石者必饮,饮尽必歌。于是琴声、歌声、谈笑声、促酒声、喧嚷起哄声,不绝于松柏林间。
郑国公富弼捧绎饮酒,和弦而歌:
九曲流觞坐语哗,
心境安信即为家。
切莫辞饮十分酒,
任人笑我满头花。
潞国公文彦博:
绿树华灯飞彩霞,
魂入酒乡不忆家。
醉眼朦胧君莫笑,
清波流水尽莲花。
司封郎中席汝言:
月色银光映酒囗,
笑语何时入万家?
惆怅繁星似有恨,
清晖莹莹是泪花。
溪水悠悠,流绎不绝,酒香溢漫于幽径园林,浸溶于月色银光,染透了湿淋淋的琴音歌声。九曲流觞既不“尚齿”又不“尚官”的任意赠与,已使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司封郎中席汝言、太常少卿王尚恭酒醉五分,已使司马光、楚建中、赵丙酒醉七成,已使卫州防御使冯行己、秘书监刘几、司农少卿王慎言、太中大夫张问、龙图阁直学士赵焘胡说八道了。
司农少卿王慎言已被酒力揭去了往日的稳健沉稳,冲垮了往日三思而语的牙关,在醉态踉跄中,解去貂氅,扔去狐巾,伸出双手,从流波中捞起飘动的酒囗发起了酒疯,他要乐班弹奏起乐府古曲,举囗望月,嚎着嗓子唱起了时下流行的一首民谣:
吏勋封考,笔头不倒。
广度金仓,日夜穷忙。
礼祠主膳,不识判砚。
兵职驾库,典了碎裤。
刑都比门,总是冤魂。
工屯虞水,白日见鬼。
这是不满朝政的怨词谤语啊!人们全然愣住了。司马光突觉如一盆冰水淋头,他不仅震惊于王慎言的不“慎言”,更震惊于朝廷六部的腐败黩职。
富弼毕竟是“耆英会”里年岁最高的长者,而且这样的怨词谤语是出现自己的园林,便高声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为王慎言解说:
“无疑(王慎言字),你是真的醉酒了!醉语无真,醉语无实啊”
王慎言没有回答,他在吐出心里的积愤之后,便一头倒在溪岸边痛快地睡去了。可七十一岁的赵焘,仗着酒力、晃悠悠地站在璞石上,大声高喊:
“不疑是喝喝多了,醉,醉了!把这首民谣唱、唱错了。姑娘们,起、起乐,我唱!”
乐伎们紧忙弹奏,赵焘指手画脚地破着嗓子唱起:
吏勋封考,三婆两嫂。
广度金仓,细酒肥羊。
礼饲主膳,淡吃韭面。
兵职驾库,咬姜呷醋。
刑都比门,人肉馄饨。
工屯虞水,生身饿鬼。
这不仅是怨谤朝廷,简直是用刀捅朝廷重臣的心肝,人们不只是感到惊讶,而是心如擂鼓般地惊恐了。富弼已是目瞪口呆,司马光头脑一片空白,民谣如此,民怨如此,朝政如此,不敢深思啊!不等司马光纷乱的思绪安静下来,七十五岁的卫州防御使冯行己又在醉醺醺地大声呼号:
“‘兵职驾库,咬姜呷醋’!士卒苦啊,有的连命也糊里糊徐地送掉了。郑国公、潞国公,你们知道吗?两个月前朝廷讨伐西夏的‘灵州之役’已遭惨败,四十万兵马中了西夏人‘诱敌深入,坚壁清野,以追待劳’之计,全部溃败灵州。朝廷蒙蔽天下人于鼓中啊”
真是霹雳雷声!一切哀音中的最哀音!富弼、席汝言、王尚恭等原本就持有“二十年内,日莫言兵”的谏奏,而且已离开朝廷十多年,今不幸言中,全都神情惶恐。溪畔围观的人们,原本就恐惧战争,这次征战的失败,更增加了他们的恐惧,其中有些人的亲人正在西北边境打仗,一时人声沸动。司马光虽然离开京都已有十二年,但从京都朋友的来信中,已略知这次“用兵西夏”的起因,也略知王珪、蔡确等人“鼹鼠妒鹏”般的猜疑和用心。他本无意重返朝廷,暗中期望这次征战能够大获全胜,以消除中枢重臣对自己存在的担心,上符皇帝“开边创业”之愿,下佑自己能够安然地完成《资治通鉴》的修著,谁知“灵州之役”失败了,自己今后的日子也许更加莫测。文彦博此刻的心境是复杂的:半年来自己在朝廷两次反对“用兵西夏”,招致了贬居洛阳的怨罚,现时不幸而言中的“灵州溃败”,也许会招致更为凄惨的贬逐,因为历朝历代的帝王,在“天纵英明”遭受失落打击中,总是迁怒于预言灵验的臣子的。此刻,他作为“耆英会”的组织者,突然感到处境的险恶:刚才司农少卿王慎言和龙图间直学士赵焘已阁下了“怨谤朝廷”的大祸,眼下卫州防御使冯行己又犯下了“泄露军机”之大罪,若被暗居于洛阳的朝廷耳目探知而上报皇帝,则这“耆英会”之举可就成为“谋反有形”了。醉言招灾啊!他正要谋议于身旁的富弼,以求提早结束这兴致未尽的聚会,醉酒而糊涂的冯行己却毫不知罪地大叫大喊:
“你们知道这次领兵打仗的统帅是谁?是李宪。李宪是干什么的?是个黄门供奉官,是为皇帝捧茶供果的人物,懂什么打仗,懂什么带兵,瞎着眼睛搞什么‘五路进军,会师灵州’,结果,他自己先选了道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四十万兵马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完蛋了”说着,他抱着头颅痛哭起来。
“流觞溪”两岸没有一丝声响,人们的情绪似乎在冯行己的痛哭声中酝酿着愤怒的爆发。文彦博的心在“怦怦”跳动,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在紧张地颤抖。他当机立断,高声喊出了“耆英会”结束前的一项议程:
“流放大囗,幸运者诗酒唱终!”
须眉皓白,醉态朦胧的“耆英”们突然悟到这场畅怀舒志的聚会该结束了,除了几位醉卧噗石的酒场英雄外,似乎都在有意摆脱须眉、脸皮上的悲愤哀愁,堆出轻松欢愉的神情。
松柏丛中担任开坛取酒的“酒博士”们,听到文彦博高亢急切的酒令,急忙斟满一盏千层莲花大囗,放进潺潺的“流觞溪”。
月色似乎更明,银光似乎更亮,流波似乎更晶莹了。一盏千层莲花酒囗,大若升罅,圆若玉盘,花朵叠叠,红白相间,绎内琼酿,乳白生辉,浮绿波而下,缓缓急急,旋旋转转,婀娜多姿,从容飘逸,应和着人们众口异词叫“停”喊“走”的声浪,在富弼的坐石前旋转,在文彦博的坐石前徘徊,在席汝言的坐石前进进退退,在王尚恭的坐石前左右飘忽,在刘几的坐石前欲停又走,然后移居水之中流,飞舟般地掠过冯行已、楚建中、王慎言、张问、赵焘的坐石,直射司马光而去,在人们声音嘶哑的欢笑声中,轻轻地叩敲着司马光的坐石,安然不动地停止在司马光的面前。
是祸是福?是吉是凶?是命运的关照?还是命运的提醒?司马光一时万感沸动,无依无从。他后悔今夜不该来到这里,无端地又卷入了一场纷争;他又庆幸今夜来到这里,无意中知晓了朝廷现时的实情;他抱怨文彦博不该拖自己下水,又感激文彦博对自己殷切关照之情;他迷恋着独乐园的宁静,又按耐不住一个臣子对皇帝不移不减的忠贞。他弯腰从水面捧起千层莲花酒囗站起,拱酒敬月、敬星,敬远方阵亡的将士。他举囗一饮而尽,和着乐班奏起的铮铮曲音,用苍凉的嗓音唱出了沸腾于胸的心声:
嵩峰远叠千重雪,
伊浦低临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