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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瞻先生远居黄州,今何以至此?”
苏轼捋须而笑:
“天下万水相通,何拘泥于嵩山、黄州。梦境神游,无古无今,无远无近,心曲所至,皆可成象。臣特为圣上摆渡而来。”
“先生知朕何往?”
苏轼摇桨飞舟,疾若迅燕,湖波扬珠,风啸耳鸣,顷刻之间,飞越十里湖面。苏轼停舟依岸而语:
“嵩阳书院已到,圣上可得其所求,知其所需,臣离朝廷数载,再不敢作聒耳之谏了。”说罢,拱手而别,高吟“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飞舟向烟波深处而去,眨眼之间,不见其踪影。幻觉构成的喜悲奇遇,似乎还残存着些许清醒:这是在作梦吧?梦中怎会有这样真切的情景?他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门楼,“嵩阳书院”四个金色大字分明镌刻在漆黑宽阔的门匾上,他又心神坦然地进入了畅怀适志的梦境。他举步踏进“嵩阳书院”的门槛,院内空旷而寂静,既无宽袍博带的学子,又无消瘦白须的圣哲,依山势而迭起的屋宇学舍,都漫于浓雾之中。他仰面眺望,曲折的回廊里,藤椅倚栏,几案横置,茶具精巧,茶香飘溢,藤椅上坐着一位黄面白须的哲人,肃穆庄严,凝神而思,他凝目而视,神迷目花,这儿原是琼林苑中的舒心楼啊,此人不就是司马光吗?司马光著书洛阳,且云重病卧床,何其也在这里?他的叹息声未了,一阵风啸云滚,司马光的身影却消失于迷雾之中。他的心茫然而论凉:君臣际遇,原是缘风云而会,何以离散无常?风有东西南北,云有飘忽游离,往事缈茫而不堪回首啊!他呼唤着司马光的名字,向山崖上云雾弥漫的楼阁奔去。这座楼阁忽儿变成了一座辉煌的殿宇,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跪伏在他的面前,遭贬、致仕老臣文彦博、吕公著、张方平亦居其列
门下侍郎章惇口角生风的弹劾,似乎一下子拂去了梦境的缥缈,一切都变得实实在在了。
“圣上,‘永乐兵败’乃去年‘灵州丧师五路’之覆车再现,‘灵州丧师’罪在任原、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永乐兵败’罪在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徐禧。而王珪以宰相当国,极力鼓吹用兵西夏,并以‘朝廷今捐钱钞、以供军食有余’之说欺君罔上,其用心,乃出于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逆闭苏轼、司马光返京之途’之密议,以阴谋侵扰圣谕,固位贪权,以战争制约内政,满足私欲。其罪亦不可恕”
梦境的虚无缥缈,演出了朝政纷争的真实,皇帝赵顼如芒在背。他暗暗用牙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以是否疼痛的感觉判断梦境的是否存在,得到的却是尚书右丞王安礼更为慷慨激昂的陈饲:
“禀奏圣上,臣以为‘用兵西夏’之败,乃中枢举将有失,用帅非人。李宪出身黄门,位居供奉官,职在供禁廷洒扫,干当后苑,本不知兵,却以泾原、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景福殿使、武信军留后等显赫衔头将领诸路兵马,督军进攻西夏,以其昏昏,令其昭昭,焉能不败?制置径原军马李舜举,亦出身黄门,位居内侍押班,其人虽忠耿正直,但与征战之事相隔无涉。且有自知之明,任职离京之时,宰相王珪以‘朝廷以边事属押班及李留后(李宪),无西顾之忧’送别,李舜举曾叹息作答:‘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相国当朝,而以边事属二内臣,可乎?内臣止宜供禁廷洒扫,岂可当将帅之任’。其言至明,其言至切,而宰相王珪不以为惭,仍推不知泳者入水。鹿阝延路督军徐禧,言过其实,志大才疏,且生性狂妄,行事专横,如何将得千军万马?今日永乐兵败,非败于士卒怯于用命,而败于中枢用人之大误也”
梦境毕竟有梦境的妙处,真假交错,全在于人心的感受,此刻皇帝赵顼突然通悟到梦境胜于现实的幻真升华:幻出的是君臣间千古礼制的假象,幻入的是人世间是非曲直的真情。王安礼此刻弹劾的是宰相王珪,也在弹指敲打着朕的脑门啊!他面红耳赤地有些忍受不住了。致仕多年的张方平霍地站起,根本不顾皇上此刻的尴尬和难堪,延续着王安礼的慷慨激昂,训教而来: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滴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张方平尖刻的挖苦和对战争失败后可能引起的可怕后果的分析,描绘了一幅阴森森苦风凄雨的图景,使真切的梦境变得悲怨哀愁、天地暗淡。几年前那种“府库空虚”的困窘,“十月不雨”的荒灾、“流民入京”的惨状、“军心沸动”的恐惧、“死伤愁怨”的悲哀和“缘兵而死”的冤魂苦鬼,都似乎浮现在面前。他心乱了、心寒了、心怯了,吕公著力衰声弱的弹劾,文彦博咽泪悲凄的弹劾,孙固手捧辞呈的泪谏,王珪满口飞沫的辩解、蒲宗孟巧言内茬的推托、蔡确诚恐诚惶的认罪各种声音撞击着,各种神态对峙着,殿宇一时成了战场,朝臣们振臂叫嚷乱成一团。他突然双耳失聪,双目飞花,只见其纷争之状,不闻其纷争之语,心头沸腾着焦躁、悲哀和厌恶。他所在的辉煌殿宇,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砦堡,在烟尘弥漫、战马嘶鸣、马蹄奔腾的震动中颤动着,纷争叫嚷的群臣忽然不见踪影,满身鲜血、断头裂腹的徐禧、李舜举抱着流出的九曲回肠、端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闯了进来,仆伏在他的面前,哀声高呼:“圣上,臣等以身殉国了”
皇帝赵琐惊骇失魂,嚎叫一声,惊梦而醒,挺身坐起,满头汗水淋淋,痴呆地望着为自己拭汗消惊的皇后、皇太后。他的声音颤抖:
“现时是什么时候?”
“鸡鸣丑时,官家已睡了三个时辰。”皇后愁容稍释,轻声回答。
“朕梦见了苏轼、司马光。苏轼轻舟荡桨,高吟湖海,好不安逸!司马光病体已愈,凭栏而思,神思致远”
“周公入梦,大吉大利。若苏轼、司马光在朝,必不会有此飞来之灾。”皇太后借机称赞苏轼、司马光。
床榻前的御医沈安士已为皇帝切脉诊断完毕,跪地叩头祝福:
“吉人天佑,圣命在天,臣恭祝圣上转危为安。”
皇帝赵顼微微摇头:
“朕也梦见了徐禧、李舜举塘报怎么还没有来啊?”
日出卯时,鹿阝延路经略使沈括、副经略使种谔联署上呈的永乐兵败“塘报”,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带进福宁殿御堂。重病未愈的皇帝赵顼,不顾御医、皇后、皇太后的强烈劝阻和反对,由宦侍梁惟简搀扶走出内室,以心力支撑着酸疼瘫软的身躯,倚坐在御堂一侧的软榻上。“永乐兵败”,朕要败得明明白白!
因为这是一份报忧报丧的“塘报”,皇帝已确实无力亲自阅览,只好由王珪读给皇帝听闻。此时的福宁殿御堂,早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凄楚气氛。
这份“塘报”写得别具一格,不似昔日那些“塘报”干巴巴死板呆气。它不仅写出了“永乐兵败”具体过程中的将帅不和、悲壮苍凉,也写出了徐禧、李舜举及前方将士音容举止的狂谋轻敌、赤胆忠心、昏庸无能。从上呈“塘报”的沈括、种谔来说,也许含有借此“塘报”明辨战场功过是非之意;对恭读“塘报”的王珪来说,正好借此“塘报”推卸中枢决策失误之责。于是,善于文翰、精于诗赋的王珪,便以低沉哀伤的声情节奏,把“塘报”中“永乐兵败”的惨剧展现在皇帝赵顼面前:
八月二十二日,徐禧欲率兵攻取永乐,种谔再次极言城永乐非计:
“永乐接寡州、附横州,处无定河东岸,夏人必争之地,且城小人寡,内
无水泉,难以固守,莫着城横山。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我出兵据
之,既可征劲悍善战之卒,亦可收盐铁粮米之利”徐禧拒而不纳,以
督军之威变色而叱斥:“尔敢违节制而不畏死耶!”种谔乃一武夫,性暴
而烈,愤愤而语:“城永乐必败,败则死,违节制亦死。死于此,犹愈于
丧国师而论异域也。”徐禧度种谔不能屈,道留种谔守延州
“塘报”开始禀奏的“将帅不和”,如一块可怖的阴影,压抑着皇帝赵顼早已颤栗的心:帅专将骄,能不溃败吗?种谔拥兵跋扈,违节制而不听调遣,按律当斩!为什么不斩而留住延州?也许是旧制“将兵分离”之遗患啊!王安石早有所见,遂制“将兵法”以除此弊,可惜没有在军旅中实施,朕之过啊!
八月二十五日,徐禧率兵攻取永乐,西夏军溃败而逃,俘获西夏兵士
一千,马匹五百。道留鹿阝延路鞴辖曲珍率兵万人驻守,并修建城池,筑
造砦堡。陕西转运判官李稷用车辆马队运送金银钞帛入城,以为城已前就
而物用充实。徐禧率兵返回米脂。当日黄昏,西夏军千骑至无定河西岸觇
视,曲珍飞马急报,并请求出兵渡河追杀,徐禧耽于酒色,不信会有其事。
翌日,曲珍侦得西夏军三十万众集结于泾原北,有进攻永乐之势,飞马再
报者十数次,徐禧举杯狂言:“吾正患其敌不来耳。彼若即来,是吾立功
取富贵之秋也。”九月八日,西夏兵马出现在无定河西,曲珍飞骑告急,
徐禧惊慌,留沈括守米脂,亲率泾原制置兵马李舜举、陕西转运判官李稷
救援永乐城。鹿阝延路大将高永亨谏言:“永乐城小,又无水泉,若被敌
军围困,我军将不战自乱。今日之势,不可固守一城,当思他策与敌周旋。”
徐禧刚愎自用,以“沮丧众志”为罪,械高永亨送延州狱。拥兵二十万驰
援永乐城
赵顼神情惧惊,面色苍白。这就是朕熟知的徐禧吗?举止无度,胸中无敌,既不知兵,又不知阵,狂而愚,暴而专,今日始知书生狂言滔滔之误国啊!“永乐兵败”,败于朕之知人不明,败于朕之用人不当,也败于朕之刚愎自用,拒谏自专啊
九月九日,西夏军三十万众抵无定河西岸,黑鸦鸦一片,透迄数十里,
已呈黑云摧城之势。鹿阝延路鞴辖高水能(高永亨之兄)进言:“敌初至,
未列成阵,当急出击之。”徐禧叱曰:“尔何知?王师不鼓不列阵。”遂
以万人列阵城下,以曲珍所部精锐——鹿阝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