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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呈黑云摧城之势。鹿阝延路鞴辖高水能(高永亨之兄)进言:“敌初至,
未列成阵,当急出击之。”徐禧叱曰:“尔何知?王师不鼓不列阵。”遂
以万人列阵城下,以曲珍所部精锐——鹿阝延路选锋军万人列阵于无定河
东岸,自己坐谯门,执黄旗号令三军:“视吾旗进止。”形同演戏,诸将
啼笑皆非。西夏军纵铁骑渡河,曲珍急声进言:“此乃西夏军精锐,号铁
鹞子军,冲击力强,凶狠膘悍,当乘其半渡而击之,使鹞子落水,铁骑失
威。若让其得地登岸,则其锋不可当,请主帅速速下令出击。”徐禧举旗
不落,怒叱曲珍:“乘敌半渡而击,虽胜亦不武,吾当待其上岸而与其决
战!”将士见敌骑安然横渡,茫然失色,曲珍跪于谯门之前哀声请求:
“今众心已摇,不可战,战必败,请收兵入城,恃险防守。”徐禧大怒,
举剑逞威:“尔为大将,奈何遇敌不战,先自退耶!”曲珍愤然站起,切
齿出血,怆楚呼号:“愚蠢而不知征战之人,不可理喻啊!”急飞上马,
提枪迎敌,时西夏军铁鹞子已得地登岸,震荡冲突,杀声如雷,战刀蔽空,
飞火闪电,徐禧惊骇失神,手中黄旗失落,仓皇逃离谯门而入城。鹿阝延
路选锋军因不得将令而仓卒应战,先失主动,后陷重围,以一当百,浴血
而战,扶创格斗,断臂高呼“杀敌”,将校寇伟、李师古、高世才、夏俨、
程博古及使臣数十人先后阵亡,万名士卒几至覆灭。曲珍率高永能、王湛、
李浦等将校突围而出,因城门紧闭,攀窄径峻崖入城。永乐城下,士卒尸
蔽荒草;无定河边,碧血漫染黄沙
赵顼闭目垂泪,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怨天尤人的哀叹。揪心的痛苦和越积越重的内疚,耗尽了他重病未愈仅存的一点精力。沈括、种谔上呈“塘报”中弹劾的是徐禧,实际上是在讽喻朕啊!战争终非延和殿里的口舌相讥,永乐城下的尸蔽荒草,是朕信任非人的错咎,无定河边的血漫黄沙,是朕永世莫赎的罪孽!
皇帝赵顼的一颗雄心失落了,满怀壮志消散了,连刚才胸中腾起的对种谔拥兵跋扈的“杀机”和对徐禧丧师误国的憎恨,也在自海自疚中沉没了。
西夏军围困永乐城厚数里,越三日,游骑四出,隔绝沈括、种谔之援。城中水绝,凿井无泉,渴死者大半,活存者绞马粪而止渴,战斗力俱失。曲珍知势不可支,请求徐禧乘兵气未竭之时而突围,以保存生力,再图进取。徐禧已乱方寸,唯哀声叹息:“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且为将而奔,众心动摇。唯有一死谢圣上。”高永能亦劝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尽捐金帛募死士力战突围,李稷拒而不听。曲珍叹息:“非敢自爱,但敕使谋臣同没于此,惧辱国耳。”是夜,大雨倾盆,西夏军环城急攻,守城士卒力竭难御,人亡城陷。徐禧、李稷为敌兵所杀,高永能易一卒敝衣举力高呼:“吾结发从事西羌,战未尝挫,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之所也。”挥刀与西夏军拚杀,身被百刃而死;内侍押班李舜举,举剑断衣襟,破指血写奏表,捧衣襟奏表面东跪拜,衣襟奏表托侍卫,举剑自刎殉国。唯曲珍裸跣走免。将校死者数百,丧士卒役夫二十余万
徐禧、李稷悲哀的死,高永能壮烈的死,李舜举从容的死,二十万士卒役夫悲惨的死,使皇帝赵顼悲愤欲绝,仰面泣咽。“永乐兵败”彻底毁灭了他十四年来“变法”的理想,也彻底毁灭了他对现时朝廷中枢重臣王珪、蔡确、蒲宗孟、张璪等人的信任。他的思绪又一次转移到司马光、苏轼身上,在司马光、苏转身上寻找希望和寄托,寻找未来朝政的转变,寻找另一种安稳平静的生活
王珪读完“塘报”,捧出一个袖珍木匣呈上:
“此乃内侍押班李舜举殉国前遗呈圣上的衣襟奏表”
皇帝赵顼挣扎站起,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用颤抖的手取出一片衣襟,凝眸打量着血色变黑的奏文,怆楚而读:
“臣死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
他突然眼前一片昏黑,摔倒在软榻前的地毯上。
王珪吓呆了。
梁惟简急忙抱起皇帝赵顼,哀声呼号。
篇六
洛阳·独乐园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偏瘫失语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离开独乐园回汴京复命·秋雨残荷,司马光写下了感情深沉真挚的《遗表》
皇帝赵顼吐血、昏倒、卧床不起的消息,被严格地控制在大内皇宫。皇太后已发出懿旨:有敢泄漏皇帝病情于外者,必斩。于是,御医沈安士食宿于宫内,不准回家;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等人,都胆颤心惊地慎于口舌,不敢在府邸、客厅、床闱、枕边漏出半点口风,但“永乐兵败”的惨剧是皇太后的懿旨封锁不住的,通过京都惊慌的朝廷百官、文人墨士、黎庶细民、商贾行人的口舌书信飞出了京城,飞向诸州县府,飞向北京大名府,飞向南京应天府,飞向江宁王安石的半山园,飞向黄州苏轼的东坡雪堂,飞向西京洛阳,飞向司马光的独乐园。
九月二十八日未时,独乐园钓鱼庵里中风卧床、言语不清、右肢偏瘫已近半年的司马光,从洛阳留守御史台司理院文书刘安世的口中听到“永乐兵败,丧师二十万兵马”的消息,锥心裂胆,左臂支床,艰难坐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怆然呼号:“苍生何辜?天啊,真的要亡大宋吗?”他呼号声未了,两眼翻白,目斜嘴歪,仰面跌倒,神志失迷。陪同刘安世进钓鱼庵看望司马光病情的范祖禹和侍病于侧的司马康都惊恐失色。范祖禹急忙去延请医生,司马康抱着父亲捋胸呼唤,刘安世自怨自疚地用拳捶打着自己的头颅:
“我糊涂,我真糊涂!我不该以‘永乐兵败’之事告知司马大先生啊”
司马光在儿子的呼唤声中苏醒过来,望着床前的刘安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舌头僵硬,欲语不能,他凄然闭上眼睛,心底浮起一层哀伤,朝廷中枢重臣轻动兵戈所引起的政事危机和自己晚年鹈囗将鸣的命运,更加浓重了内心难以冰释的焦虑情结:大宋历史的进程,似乎已陷于急流回转、徘徊不前的漩涡;十四年风风火火的“变法”,似乎已到了该总结的时候
“再度中风,性命至危”,这是中风病人的大忌。
范祖禹很快请来了为司马光专治中风病的老医生。
这位医生叫李兰亭,字墨魂,时年七十八岁,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原为仕宦子弟,醉迷华佗扁鹊之术而轻蔑仕途。因其家境殷实,耻以医术谋生,虽医术声冠洛阳,但很少出门看病,洛阳留守御史台几位高官曾重金延请医疾,均遭冷眼拒绝。但对司马光中风之疾,却招之即至,十分用心,半年来,也确实显示出医术的高超。
李兰亭在范祖禹的引导下匆匆走进钓鱼庵,冷目杀了刘安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坐于司马光的病榻前,迅速切脉诊病,片刻即起,迅速取出携带的一根三寸银针,扎入司马光的阳陵泉穴,再以数根二寸银针,扎入合谷穴、部穴、络穴、风池穴,神情凝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光神色的变化,并视其神色变化之状,轻轻转动着不同穴位的银针,如此心神贯注地行针半个时辰之久,见司马光脸色由灰而白,气息舒展平静,双目微微启开,才舒了一口长气,起身而至书案前,疾笔开出处方,并嘱范祖禹迅去“济春堂”抓药。然后行至床榻前,伸手拔出大小银针,收入针盒,面色方见舒展,落坐于床榻前,开口教训司马光:
“君实,你还想要这一条老命不?”
司马光似乎正要开口回答,被老医生一声喝住:
“不许开口,点头摇头即可。”
司马光面露笑意,急忙点头。
老医生满意了,口气转为缓和:
“中风之疾,顽而难医,老夫为你医治,是以五十年醉迷医术的名望信用冒险,你若不能安静配合,老夫纵然用尽平生所得,也难使你话语流畅、举止自若啊。”
司马光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
司马康急忙捧茶献上。
老医生接过清茶呷了一口:
“中风之疾虽顽,但绝非不愈之症,其愈要旨有二:一靠药物疗治,二靠心境安信。夫人乘鹤而去,乃人生常理,不可甚哀自斫;国事虽江河日下,忧患人心,自有朝廷重臣佐理乾坤,何劳你这局外之人费心熬神?‘耆英会’之出现于洛阳,全然是几个失权人物百无聊赖之举,你何必混杂其中,郑国公富弼,两次任宰相,一次任枢密使,前后二十多年,有何作为?潞国公文彦博,三次任中枢将相,执权近三十年,有何建树?这两个大人物加在一起,还不如王安石七八年间来得热闹。你这中风之疾,不就是他们捏着酒杯说空话带来的吗?”
司马光苦笑点头。他知道老医生不仅为自己医病,也在为自己医心。家哀国愁,确实是自己的“心病”啊!言谈中那句对王安石的评论,可真是新颖而别具意味:介甫七八年间之所为,无论是否正确,其气势之惊天动地,不仅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无法比拟,只怕由唐至今,文臣中无第二人。
老医生看到司马光思维反应的快速已近乎自然松弛,心里十分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
“老夫五十多年来,不行医而医病,一不尚官、二不尚权,君实若仍居朝廷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高位,则你我绝无结识之缘。老夫五个多月来出入于独乐园,亦非仰慕君实雷动天下之名声,实为一部宏篇巨著《资治通鉴》之行世耳。君实与《资治通鉴》已合为一体,老夫医救百年人物,亦即在救扶千古之书啊”
司马光激动忘情,脱口说出:
“司马光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违背了老医生之训戒,急忙语停住口。
老医生纵声大笑:
“妙!话语虽不清晰,但字句可辨,君实病愈可望,老夫敢为君实拍胸作保了!”
司马康、刘安世亦转忧为喜,向老医生致谢,向司马光视贺。
范祖禹捧着一叠药包走了进来,神情惊异不安:
“大内宦侍梁惟简来到独乐园,我已安排在弄水轩歇息。”
钓鱼庵刚刚腾起的一层喜悦顿然消失。司马光再度失语,闭上了眼睛。老医生喟然叹息:
“老夫一个时辰的良苦用心,又白搭了。”
范祖禹轻步走到司马光的床榻前:
“老师,大内宦侍梁惟简说是奉皇上口谕专程看望老师的,还带来了一些专治中风之疾的用药”
司马光闭目不语。
刘安世插话为司马光解忧:
“大内宦侍梁惟简,决不会是专程送药而来,也许与‘永乐兵败’后的政局有关。去年十月‘灵州兵败’,今年九月‘永乐兵败’,几乎断送了朝廷全部精锐之师,宰执王珪、蔡确能辞其咎吗?”
司马光微微摇头。
司马康求助于老医生:
“李伯,家父病恙如此,是万万不能移动的,可皇上派来专使,又不能不见,这如何区处?”
老医生无可奈何:
“圣命难违,圣命有时真要人的命!淳甫,可否请大内宦侍屈尊来钓鱼庵会见?若蒙允准,老夫可避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