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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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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乃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我已自贬自新如此,还嫌不够吗?”
  王闰之急忙宽慰丈夫:
  “子厚也是一番好心,他现时是门下侍郎,副宰相啊,话也只能这样说。别想朝廷里那些乱事了,还是多想想我们眼前的这些好人。我常想,咱们一家人来到黄州,如果没有太守徐君猷的关照,真不知在哪里安身;如果没有正卿梦得的四处张罗,真不知怎样活下去;如果没有郭生、古生、潘生的帮助,凭我们一家老小,是建造不成这个窝的。再就是如果没有潘分阝老一家人的操劳指点,咱们就是哭,也哭不出仓里的几石粮米来;如果没有左邻右舍那些大娘大嫂的帮助,真不敢想咱一家人现时会是什么样子”
  苏轼频频点头:
  “黄州,水暖土热的黄州啊”
  王闰之拂去忧愁:
  “子瞻,你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
  苏轼一愣而思,茫然摇头。
  王闰之嗔笑:
  “真是‘任性逍遥’而不知其岁月之移。明天是十二月十九日,是你的四十八岁生日。”
  苏轼恍悟叹息:
  “岁月老人,我也该‘知天命’了。”
  王闰之微微一笑,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和霞商议,明天何妨‘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热闹一番。全家诗酒欢歌,为一家之主祝寿,驱一驱这几年的晦气,招一招来年的好运气。霞已在厨房里杀鸡剖鱼了”
  苏轼大喜,双手抚着妻子面颊,凝目打量着说:
  “既不避世,也不避人,季璋,连你也乐观旷达、澄怀观道、自由自在地做人了。明天在赤壁矶上置酒设宴,踞高峰,俯鹊巢,欢舞高歌,庆祝苏轼新生。请太守徐君猷来,请潘分阝老一家来,请梦得、郭生、古生、潘生来,请有恩于我们的左邻右舍来。我要向他们敬酒致谢。”
  王闰之高兴地附和着:
  “明天叫迈儿去,岐亭,请季常(陈慥)也来一块儿热闹吧!”
  苏轼点头:
  “这缺酒少肴之宴,可全靠你精心操劳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要提前探索‘天命’的奥秘”
  突然,一阵歌声在“雪堂”外响起:
  天地解兮六合开,
  星辰陨兮日月颓,
  我腾而上将何怀?
  王闰之惊诧:
  “这不是晋代竹林贤士阮籍的《大人先生歌》吗?”
  苏轼惊喜地站起:
  “天遂人愿,季常来了!”
  苏轼、王闰之急忙走出“雪堂”迎接。夕阳照映之下,只见陈慥弃车马,毁冠服,布衣散发,孤身徒步,手提酒坛,拄杖向“雪堂”走来。苏轼高声相迎,步随语出:
  “说曹操,曹操到,两心相通啊!”
  陈慥高举酒坛朗声应和:
  “岐亭野叟,专为落魄寿星送寿酒而来。季璋,明天是子瞻四十八岁华诞,女主人何以待客?”
  王闰之急忙敛衽为礼笑着回答:
  “子瞻近日发迹,已备‘三白’宴会以待季常。”
  “何谓‘三白’?”
  “白饭一碗,萝卜一碟,白汤一盏。”
  陈慥大笑:
  “好一个俭朴持家的农家妇啊!”
  苏轼喜狂,挽陈慥走进“雪堂”。
  陈慥自熙宁二年(1069年)三月与苏轼握别于汴京西同苏府之后,便辗转于大江南北,不再北返,隐适于黄州岐亭山。林泉野鹤,清风明月,以庄子梦蝶之趣,洗心中壮志难酬之块垒,十年之间,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音讯交往、诗酒唱和,消失于朝政纷争之外,成了名不闻世的“隐者”。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下旬的一天,苏轼在贬移黄州的途中,与陈慥相遇于岐亭山下。当时的陈慥,白马青盖,行迹疏狂,踏雪寻梅,放歌自娱,且佯作癫狂、隐姓埋名,自称方山子,使苏轼面对而不敢相认。后挽苏轼至林泉草庐,“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酒饮五日,诉十年离别之情,谈仙鹤麋鹿之趣,不胜欣喜;不胜怆楚。苏轼感慨万端,因贬令在身,不可久留,吟着“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的诗句而别。之后两年间,苏轼两次会岐亭访问陈慥,陈慥亦两次来黄州看望苏轼,两情相依,两心相怜,“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
  今晚,“雪堂”烹茶置酒,烛光如昼,主客畅怀痛饮,“雪堂”四壁的雪原雪景,为主客提供了吐诉心声的话题。一个是踏入仕途而不断遭贬的背时者,一个是仕途不遇的可怜人,心中都有着寂寞沉沦的块垒,也都有着“顿悟”人生的渴求,酒醉人,景醉人,情更醉人,陈慥醉眼朦胧,举杯凝目打量着“雪堂”四壁苏轼绘画的雪掩绿林、雪漫流溪、雪卧渔舟、雪映红梅,默然沉思,揣摸着朋友此时的心境幽思、苦衷隐情,思虑着把苏轼引向一个忘忧忘愁的境界。
  苏轼是个酒浅易醉之人,此刻已是醉眼移影,醉意摇曳,醉志恍惚,举杯望着眼前的朋友,一幕幕慷慨激越,神采飞扬的情景,不停地闪现在眼前:
  岐山之侧,凤翔原野,一位英姿少年,箭衣红缨,纵马荒原,两骑相随,风啸云飞。忽鹊起于前,从骑突出,张弓逐射,鹊上下翻飞,盘旋云空,傲然而鸣。少年怒马独出,飞马张弓,弓响而鹊落马前。何其英武啊,这就是嘉祐八年的季常
  终南山下,凤翔城外,高台横空,丽亭蒙翳,凌虚台上孤灯映星,一位英俊豪士,奋“驰骋当世”之志,发“忧患边疆”之心,折节读书于孤灯之下,精研兵法,论古今用兵成败之理,孜孜不倦,乐而不疲,冬夏不辍,初至黎明。何其志坚而心诚啊,这就是治平年间的季常
  汴京城内,御街官衙,变鼓喧歌,华灯灿烂,一位多情之士,心在边陲,志在征战,携长剑、兵策,奔走于王府官邸,输忠心于帝王,欲献身躯于边事,为“变法”唱着赞歌,寄希望于安石介甫。命途多舛,不被录用,京都西冈,梨花树下,仍留慷慨激昂的追求企盼于京都。何其肝胆生辉啊,这就是熙宁初年的季常
  可现时呢?嘉祐年间的季常何在?治平年间的季常何在?熙宁初年的季常何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前这“弃车马,毁冠朝”者何人?是晋代狂狷不羁的阮籍吧?步兵校尉阮嗣宗先生,你何冒充吾友季常而至此
  苏轼醉眼闪花,虚实莫辩。“阮籍”醉语殷殷地诘问响起:
  “子瞻,汝世之散人耶?拘人耶?”
  苏轼醉语反诘:
  “‘散人’何谓?‘拘人’何解?”
  “散人也,天机浅。拘人也,嗜欲深。今似系马而止,有得乎而有失乎?”
  苏轼愕然:
  “嗣宗先生所谈甚妙,苏轼洗耳恭听。”
  “阮籍”一笑谈起:
  “嘻,是矣!子之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庖丁之投刀,避众碍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驰至刚,故石有时以泐;以至刚遇至柔,故未尝见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缚;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释。子有惠矣,用之于内可也。今也,如(虫胃)之在囊,而时动其脊贾见于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风不可搏,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于人,犹风之与影也,子独留之。故愚者观而惊,智者起而轧,吾固怪子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为藩外之游,可乎?”
  苏轼大笑而回答:
  “予数度遭贬,今至黄州,自以为落外久矣,子又将安之乎?”
  “阮籍”摇头叹息:
  “子瞻,汝何如此不明事理啊!夫势利不足以为藩也,名誉不足以为藩也,阴阳不足以为藩也,人道不足以为藩也。所以藩予者,特智也尔。智存诸内,发而为言,则言有谓也;形而为行,则行有谓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意言,如狂者之妄行,虽掩其口执其臂,犹且喑呜局蹙之不已,则藩之诊人,抑又固矣。人之为患以有身,身之为患以有心。是圃之构堂,将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绘雪,将以佚子之心也?身待堂而安,则形固不能释;心以雪为警,则神固不能碍。子之知既焚而烬矣,烬又复燃,则是堂之作也,非徒无益,而又重子蔽蒙也。子见雪之白乎?则恍然而目眩;子见雪之寒乎?则竦然而毛起。五官之为害,惟目为甚,故圣人不为。雪乎,雪乎,吾见子知为目也,子其殆矣!”
  苏轼一时窘然,语不能出。
  “阮籍”举杖而指点四壁:
  “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杂下也,均矣!厉风过焉,则凹者留而凸者散,天岂私于凹而厌于凸哉,势使然也。势之所在,天且不能违,而况于人乎?子之居此,虽远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实碍人耳,不犹雪之在凹者乎?”
  苏轼喃喃而语:
  “予多所为,适然而已,岂有心哉,殆矣,奈何!”
  “阮籍”摇头反驳:
  “子之适然也,适有雨,则将绘以雨乎?适有风,则将绘以风乎?雨不可绘也,观云气之汹涌,则使子有怒心;风不可绘也,见草木之披靡,则使子有惧意。睹是雪也,子之内亦不能无动矣。苟有动焉,丹青之有靡丽,冰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眼,物之所袭,岂有异哉?”
  苏轼兴发,拱手高声辩解:
  “子之所言是也,苏轼敢不闻命,然言过其顶,理逾极端,苏轼不能默而不语。此正如与人讼者,其理虽已屈,犹未能绝辞者也。子以为登春台与人雪堂,有以异乎?以雪观春,则雪为静;以台观堂,则堂为静。静则得,动则失。黄帝。古之神人也,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南望而还,遗其玄珠焉。游以适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适于游,情寓于望,则意畅情出,而忘其本矣。虽有良贵,岂得而宝哉,是以不免有遗珠之失也。虽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复其初而已矣,是又警其遗而索之也。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将见其不溯而亻爱,不寒而栗,凄凛其肌肤,洗涤其烦郁,既无炙手之讥,又免饮冰之疾。彼其越趄利害之途,猖狂忧患之城者,何异探汤执热之俟濯乎?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将能为子之所为,而子不能为我之为矣,譬之厌膏粱者,与之糟糠,则必有忿词;衣文绣者,披之皮井,则必有愧色。子之于道,膏梁文绣之谓也,得其上者耳。我以子为师,子以我为资,犹人之于衣食,缺一不可。孔夫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猖者有所不为’。子以为如何?”
  “阮籍”忻然而吟叹:
  “天下有若人耶!苏子瞻,真风凌俗,傲视王侯,屡遭贬离,仍抱璞守真,兼济独善,似儒非儒,似佛非佛,似道非道,狂犯不改,走着自己的路啊!真是疴疾难医,无药可救了”吟毕,抱酒坛而饮,倚椅闭目,逸然醉去。
  苏轼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望着醉去的“阮籍”,喃喃地说:
  “史传嗣宗先生嗜酒,有鲸饮百川之量,今何醉之速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苏轼横卧在坐椅上,发出雷动般的酣声
  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傍晚,黄州赤壁天造奇峻的赤壁矶上,响起了千古以来不曾有过的壮情浩歌。矶下的狂涛拍岸,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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