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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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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程颢一走进钓鱼庵,司马光似已知其来意,扶椅而起,高声相迎:
  “伯淳至矣,我不敢宁居了。”遂设坐斟茶以待。
  程颢对司马光十分敬重,忙执大礼请安,然后落坐而语:
  “先生,太师文老彦博、司封郎中席老汝言、朝议大夫王老尚荣、卫州防御使冯老行己前日已赴京都致哀了。”
  司马光漠然回答:
  “长者先行,光之所企,不敢僭越而同往。”
  “观文殿学士孙固和父,已于三天前由郑州趋车进京吊丧了。”
  司马光回答:
  “和父在英宗治平年间,曾侍神宗皇帝于颖王府邸,元丰五年虽因反对‘用兵西夏’而贬居郑州,终系神宗皇帝肽股之臣。光不敢攀比而行。”
  “资政殿学士韩维持国,听说亦于三天前由许州抵达京都。”
  司马光回答:
  “持国在英宗治平年间乃颖王府记室参军,其功大焉,熙宁七年,移知许州,那是因为其兄韩绛子华入京为相,兄弟避亲之举。光贬逐之臣,怎敢与持国同步。”
  程颢声色依然平和地说:
  “先生谦逊谨慎,怕锋芒太露而遭忌,怕声震京都而招祸,难道就不怕人言可以致灾吗?”
  司马光神情震惊。
  “先生居洛十有五年,朝廷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百官群吏,或友或敌,或亲或仇者,无一日忘却先生,现处斗转星移之时,黑云涌空,风暴将至,独乐园篱笆疏稀,远非绝尘之境,先生于朝廷亲友之企盼,可以咽声作谢,于仇雠者的吠声相诬,也可以咽声作哑吗?若蔡确、张璪之辈以‘怨恨在怀,情无哀悼’八字谤论先生,先生将何以作答?”
  司马光神情大骇,惶恐顿足:
  “光仿惶疑虑,不敢辄行,计小失大矣!”
  程颢便不再作声,起身离坐,向司马光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三月十七日午时,老仆吕直套好马车,在读书堂前等待司马光的到来。范祖禹和司马康牵马侍于马车一侧。司马光瘸着脚步从钓鱼庵走来,衣着如常,仍是一袭蓝色夹袍,所增添者,唯头上一顶圆顶宽檐布帽,状若田舍之翁。他走近读书堂,望着蓝缎作篷的车舆,神色变得惶恐而温怒,司马康急忙迎上,胆怯地向父亲解释说:
  “路途遥远,父亲年老力衰,怕经不起鞍马劳”
  司马光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
  “把车卸了!”
  司马康不敢再说,遵命转身卸车,老仆吕直却护着车辕看着司马光喊道:
  “秀才,你是大病刚愈啊”
  范祖禹也急忙迎上:
  “老师,莫怪公休,这是我和吕伯的主意。洛阳距京都几百里,一是怕老师不堪劳累,二是想早几个时辰到达京都。前天文老彦博先生、席老汝言先生,也都是乘车赴京都的。”
  司马光语气缓和些:
  “淳甫、吕直自然是一心疼着我,可你怎么也忘记了古训:‘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我们是去京都为大行皇帝吊丧致哀啊!驱车招摇于京都,我心怀歉疚而不敢为。况且,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范祖禹点头叹息。
  司马康急忙卸车,吕直取来鞍鞯,搭在马背上,一边系肚紧索,一边嘟囔着:
  “秀才,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你的脾气却是越来越犟了,我为你牵马同行吧!”
  司马光苦苦一笑,拍着吕直的肩膀说:
  “直,你留守咱们的独乐园吧,畦里的菜蔬也该莳弄了。”说罢,在老仆吕直的搀扶下跨上马鞍,拉低帽檐,与范祖禹、司马康驰马奔出了独乐园。
  洛阳至汴京的六驿站路程,驿卒快马奔驰一昼夜即可跑完,司马光一行三人,马是劣马,人非劲卒,虽昼夜不歇,足足走了两天两夜,于三月十九日午时走进了汴京的南薰门。
  京都御街已是一派哀悼忧伤。桃、李、梨、杏,绿叶簌簌,树荫下已无俏男倩女。带状河面,微波清冷,荷莲间已无欢声荡舟。两侧妓院酒楼,都消失了红灯,回廊里已无琴音笑语。御道上的行人默默走着,似乎都愁重了脚步,忧锁了眉头。司马光的一颗心更加沉重了。他放松马缰,任疲惫的坐骑蹒跚而行。他习惯地拉低帽檐,遮掩着自己的面孔,怕被人们认出。
  司马光走进里城朱雀门,勒马走上伏波而起、石雕成群、建筑雄巍的天汉桥。桥上聚集着一群沉寂哀伤的黎庶,似乎在居高眺望着停放着神宗皇帝灵柩的景灵东宫。司马光骑马在人群中走着,忽地一阵清风从河面呼啸卷起,掠过桥栏的石雕,吹落了司马光低掩的布帽。他惊慌失声,惊叫声惊扰了身边的人群,一位老者仰头一看,惊诧而呼:
  “司马光?司马君实啊!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回来了”
  这声呼喊如同春雷,惊动了天汉桥上的人群,“司马相公来了”的呼喊声卷地而起,人们一齐向司马光拥来。范祖禹、司马康慌神了,急忙拥着司马光快马前行,人们追逐着,呼喊着,十里御街似乎一下子沸腾了。司马光行至都亭驿街口,已被欢呼的人群包围,马不能行,只能在人群呼喊“司马相公来了”的声浪中团团旋转,宣德门前哀悼神宗皇帝的浓重气氛,一下子变成了对司马光的热烈欢迎。人群越聚越多,黎庶塞巷,妇孺充咽,少年健勇者登树骑屋,嘈杂的呼喊声变成了有节奏的请求:
  “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马光呆在马背上全然懵了。他害怕显山露水,招惹是非,谁知一阵清风却引起了这场始料不及的大祸,掀起了这场震动京都的大波。他望着四周叠足聚观,招手相亲,声浪暖心的黎庶,拱手泪落,终于掩面伏鞍、泣咽出声。范祖禹、司马康高高拱手,高声请求人们让路,但在人群雷动般的呼喊声中,他俩的请求声压根儿就没有飞过马头。直至皇城司巡街的几十匹铁骑路经此地,司马光一行才借便走出人群,来到哀乐梵音低吟的景灵东宫。
  今天是皇帝赵顼驾崩的第十四天,谓之“二七忌日”。景灵东宫门前,灵幡悬挂,白茫茫一片,一队守丧乐班七八十人,披挂黑纱,排列在宫门两侧,吹奏着哀乐,哀乐已显得疲惫失魂。景灵东宫门内殿前宽阔的丹墀上,整齐摆着黍秸扎制的銮驾卤簿,两队守灵禁卫分左右排列,由丹墀而下,似乎仍在展现着皇帝赵顼昔日的威风。丹墀下是二十位身披袈裟的佛僧焚香设坛,敲打法器,口诵佛经,超度着亡灵。殿内停放着皇帝赵顼的灵柩,灵柩上空悬挂着一盏青铜油灯,光焰跳跃着,似乎是皇帝赵顼壮心未泯的英灵。灵柜前设漆黑祭案,宽约五尺,长约两支,祭案中间是一座巨大的钢炉,香烟缭绕。香炉两侧几十支白色粗大蜡烛整齐排列,烛光闪动,照映着祭堂四壁排列有序的挽联挽幛,有王珪写的,有蔡确写的,有章惇写的,有张璪写的,这些白绢上的黑字,似乎散发着宰执大臣和朝廷百官各式各样、亦真亦假的哀思。
  司马光来到景灵东宫门前,已是午后申时三刻,宰执大臣和宗室王公早已哀悼完毕回家去了。现时排列成队、低头前行的,都是六监、九寺的年轻官员,对司马光的到来根本未予理睬。有理睬者几人,或以为是王府的老仆,或以为是致仕的老朽,眼皮一抹,就转过头去。司马光甚觉宽慰,便由范祖禹和司马康搀扶下马。由于两天两夜的鞍马颠簸,他的两腿发麻,站立不稳,由于刚才的人群欢呼,他的心惶惶无依,不敢抬头,只能由范祖禹和司马康两边架扶,默默地跟随在吊唁的官员之后,听从主祭官的指挥,挪着脚步向前。白茫茫的灵幡使他泪眼朦胧,凄凉的哀乐使他心灵颤抖,佛僧的超度声使他哀痛难忍。昏沉沉、凄惨惨的祭堂使他的神志失控,他猛力推开范祖禹、司马康架扶的手,向皇帝赵顼的灵柩扑去,踉跄几步,便重重地摔倒在祭案前。他挣扎爬起,恭敬跪倒,连叩三头,放声而泣:
  “圣上,一代明主,壮心未酬,奄弃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马光哀荒摧绝,有话谁诉?有心谁鉴?无地自处啊”他的哀悼之语未尽,便昏厥在皇帝赵顼的祭案前。
  六监、九寺在场的官员们,蓦地得知这位布衣老人原是司马光,都瞠目结舌。
  范祖禹和司马康跪倒在司马光的身边,向着皇帝赵顼的灵柩叩头致哀,泪水流出。
  司马光吊丧完毕,走出景灵东宫,都亭驿街口黎庶热烈欢呼的情景仍使他心悸不安,本想立即返回洛阳,避免在京都再惹是非,但身体确已不支,范祖禹和司马康坚持歇息一夜,以免途中病体出险,他点头答应了。他们三人在一家食馆草草就餐之后,便向界月院街深巷一座名叫“春官居”的驿馆走去。
  “春官居”驿馆,是礼部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员进京奏事、领旨而开设的,平时也接纳富商大贾。“春官居”门高墙厚,院深屋多,树木葱茏,环境幽雅,且有皇城司禁卒门前守护,比市面酒楼安全宁静。这座宫办驿馆,表面虽森然庄穆,但门墙之内,却与市面酒楼无异,既蓄有官妓数十,又设有赌场数处,且因所住京外官吏多为公款挥霍,极奢极乐之状,高出市面酒楼多倍,只是高墙之外人们鲜知而已。现时处在国丧期间,管弦歌舞、豪赌豪博是不敢搞了,但呷妓醉酒照样进行,而且成了官员们排解郁闷的主要方式,官妓们的忙碌和劳累更甚于往日。
  司马光一行三人走进“春官居”驿馆,出面迎接的是身着官服的司宾吏郑磊。郑磊时年三十岁,汴京人,属礼部官员,专管“春官居”事务,为人巧于交际,善于言词,熟悉势利官场情状。他既不认识司马光,更不认识范祖禹和司马康,但神情极为热情,接待司马光三人于厅堂,一边吩咐“挡头”设坐奉茶,一边吩咐“仆役”为客人的马匹喂水添料。寒暄中郑磊笑脸盈盈地询问范祖禹:
  “大人来自何处?”
  “洛阳。”
  “大人名讳?”
  范祖禹害怕为司马光招惹麻烦,便以司马光自嘲诗中“近日蒙呼作隐人”一句中的三字作答:
  “作隐人。”
  司宾吏郑磊不作思索,提笔以“洛阳卓仁人”作记挂牌,引司马光三人出厅堂,往南一拐,至绿树翠竹丛中的一座玲珑楼阁前。此楼阁二层建筑,十分精巧,红砖绿瓦,雕梁画栋,地铺绿毯,窗垂竹帘。更为妙者,一座亭台飞出,直伸竹林,青藤缠绕,红花点缀。三个艳丽的女子出现于亭台,嫣然一笑,返身入内,随着一串笑声,出门迎接。郑磊夸耀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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