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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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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似已察觉邢恕在贬介甫而褒己,神情不安,厉声打断了邢恕的奉承:
  “和叔言之谬矣!介甫‘变法’,急行躁进,举止过激,欲速不达而致祸民,遂导致民心丧失,然心底纯正,志在兴邦,决非以力威慑人心,断不可因‘变法’衰落而污其介甫人格。光谨小慎微,目光常视脚下实地,有弥补屋漏瓦落之心,无介甫改弦更张之志,或许可免小过小失,断不会有介甫惊天动地之作为。光年已黄昏,齿发愈衰,赢老抱疾,此刻的心境是:治心以正,保身以静,进退有义,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在天,夫复何为,莫非自然。”
  司马光此刻所流露的心志颓丧,恰恰符合了邢恕心中之所企,他佯作惊讶,慌张站起,深深一揖:
  “大先生著如此心寡欲清以待世,不仅晚生惶恐无依,京都黎庶将失望困绝矣!现大行皇帝弃世,幼主新立,国策未定,‘变法’遗害仍苦天下,左相王珪已任山陵使,右相蔡确已总领中枢,朝廷弊端积重难返,蔡确已有捉襟见肘之窘,困境思援,极寄希望于大先生,近已奏知太皇太后,急召大先生入朝主政。”
  司马光惊骇:
  “这,这如何使得!右相蔡确欲置司马光于火炉之上啊。”
  邢恕急忙拱手解释:
  “右相蔡确深怕大先生责怪,且深知大先生节风高雅,屡辞高位,特遣邢恕趋前恳求:为天下计,为朝廷计,为黎庶计,太皇太后将待大先生以异礼,请大先生万勿推辞。”
  司马光终于明白了邢恕深夜来访的用心:程颢的门生邢郎,居然也成了说客,真是官场改变人啊!他根本不知蔡确的为人,更无法判断邢恕传送的消息,是一种善意还是一种阴谋?便凝目注视着邢恕,笑而不答。
  突然,一阵喧天闹地的嘈杂声从“春官居”门外传来,接着是门前禁卒杀气腾腾的吆喝斥叱声,司马光和邢恕都惊诧地愣住了。
  喧闹斥叱声同时惊醒了隔壁房间里熟睡的范祖禹和司马康,他俩一轱辘翻身下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迟疑片刻,稍作分辨,范祖禹急忙向“春官居”门前跑去,探知吵闹情状,司马康急忙走向父亲居住的房间。
  司马康推门而入,突见一盏灯光下相对坐着发愣的父亲和一位发愣的来客,一时也愣住了。邢恕一声亲切的呼叫“公休”,才消解了刹那间的紧张和疑惑。司马康正要与久不相见的邢恕交谈,“春官居”门前人群有节奏的呼喊声传来,在宁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楚响亮。
  “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马光神情慌乱,踱步徘徊,喃喃作语而不知所措
  司马康知道,父亲居洛迟迟不敢来京,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局面,这个局面果然出现了。他不敢插话,怕扰乱父亲的思索。
  邢恕在一阵慌乱之后,很快作出了明确的判断:京都黎庶这么一闹,将逼迫司马光作出最后的抉择。他借机向司马光逼去:
  “大先生,这是民心啊!京都黎庶喊得清楚:‘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朝廷百官、宗室王公、太皇太后都会听到这种声音的,你能忍心使京都黎庶失望吗?”
  司马光终于忍不住了,住足而仰天呼号:
  “民心沸腾,惊扰宫阙,乱由我起,祸缘我生。我不该来到这京都啊!”
  范祖禹急步闯入,神色慌乱地禀告说:
  “老师,‘春官居’门前已聚众万余,有街巷黎庶,有瓦肆艺伎,有商贾官员,有宗室王公,也有厮波、撒暂、闲汉之类的人物,众口同声请见老师,请老师留相天子,主持朝政,造福生民。‘春官居’司宾吏郑磊一口咬定‘春官居’绝无司马光其人,并请得皇城司出动铁骑数百,阻人群于门外。现时,人群激情难抑,禁卒执戈勒马,若有人借机捣乱挑唆,一场厮斗流血之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司马光情急,一时失去计较,转身要走出房门:
  “我,我这就去会见黎庶百姓,请他们立即散去”
  司马康急忙跪倒劝阻:
  “父亲,这万万不可!人群情绪激越,是不会听你解释的,再说,聚众万余,乱乱哄哄,你对谁解释啊!若万一出现厮斗流血之事,父亲不就成了倡乱者吗?”
  司马光一下子僵在门口,挪不动脚了。范祖禹急忙走到司马光身边,低声说;
  “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是:走!”
  “走?”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返回洛阳。”
  “好,好!可‘春官居’门外,禁卒守护,人群塞巷,如何走得了?”
  “我刚才勘察过了,此屋左侧百步处,有后门可出。”
  “门上无锁吗?”
  “‘春官居’重地,后门怎能无锁,且有一根门杠拦腰,长约七尺”
  司马光泄气了:
  “这”
  范祖禹压低声音说:
  “老师,锁锁君子,不锁小人,我们就当一回小人吧!”
  邢恕十分赞成司马光深夜逃离,这么一“逃”,也许就再不会返回京都了,蔡确盼望的不就是这个结局吗?他顾不得刚才还在极力留人,也压低嗓音拊掌而呼:
  “好一个‘走’字,‘走’能消灾,‘走’能避祸,‘走’能保全大先生的一世名节。大先生,这取锁开门的小事,晚生承担了。”
  司马光低头思索着
  “春官居”门外的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人群开始涌动,向吆喝斥叱的禁卒逼近。排列在“春官居”门前的数百铁骑,不再吆喝,勒马执戈以待。
  正在此时,一队大内禁卫铁骑呼啸着涌入界月院街口,为首的是着装威风的大内宦侍头子梁惟简。梁惟简手持金色御诏高声呼喊:
  “太皇太后懿旨,诏司马光进宫议事”
  这声懿旨真灵,喊声到处,人群跪伏欢呼“太皇太后万岁千秋!”人群骚乱稍平。
  梁惟简进入“春官居”,司宾吏郑磊跪于马前迎接,梁惟简跳下马鞍,厉声询问:
  “司马光何在?”
  郑磊回答:
  “司马相公确实不曾来到‘春官居’”
  “有从洛阳来的老者吗?”
  郑磊傻眼了:
  “有,有,有一个老者名叫卓仁人,不叫司马光”
  梁惟简沉思片刻,忽地眼睛闪亮,脱口吟出:
  “‘初时被目为迁叟,近日蒙呼作隐人’,他正是司马光啊!现在何处安歇?”
  郑磊一下子蔫了:
  “在,在马厩平房里”
  梁惟简闻声大怒,抬脚踢向郑磊:
  “混蛋!还不爬起来带路!”
  郑磊带着梁惟简来到马厩平房,室内空空,马厩里的三匹马也无踪影,在西头一间房内的桌子上,放着十两白银。
  梁惟简摇头叹息:
  “我来晚了。”
  司马光三月十九日夜半逃离京都,急驰五十里之后,便缓缰而行,遇店打尖,日落夜宿,于三月二十二日午后未时回到洛阳独乐园。谁知人方解带,马方解鞍,梁惟简就驱车来到洛阳,闯进了独乐园的柴门。司马光在钓鱼庵里得到老仆吕直的禀报,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太皇太后可能说话了,自己将被迫作出最后的抉择。
  司马光没有猎错,梁惟简确实是捧着太皇太后的“手书”来到洛阳独乐园的。
  太皇太后摄政半个月来,右相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的阴影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是几个行事诡诈,把握不住的重臣。她虽然调开王珪任山陵使,以中枢大权安抚和笼络蔡确等人,但她的一颗心日夜都是紧张不安的。三月十九日,司马光出现在京都,并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公勿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的狂呼声,立即应合了她久欲重用司马光“革故鼎新”的夙愿,也应合了皇帝赵顼弥留之际,“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的嘱托。她从京都黎庶、文人学士、宗室王公、瓦肆艺伎对司马光狂热的欢迎中,看到了力量和“革故鼎新”时机的到来,便迎合着黎庶人群的请求,派梁惟简飞马“春官居”,用“诏司马光进宫议事”的一纸谕旨,把形将骚乱的一股力量拉到了自己一边,为自己所用。她欣慰自己的果断决策,更欣慰自己对朝廷人事的判断:除了司马光,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承担这斗转星移非常时期的朝政重任了。但司马光悄然逃离“春官居”,给她带来了一丝忧虑:十五年来,大行皇帝亏待了这位“朝臣典范”,司马光也是人,”而且是一个坐在冷板凳上失去了鼎盛年华的老人,纵然十五年来修身自律,心中无太多太厚的怨愤,但一颗长久遭受冷落的心,还愿意拖着一副举止不便的躯体为自己即将开始的“革故鼎新”拼老命吗?她深知司马光的性格和为人,柔中有刚,谦和中含有傲骨,威不能屈,势不能逼,位不能移,利不能诱,也许只有天下生民的苦衷和社稷衰危的忧患,才能使其抱疾而出。她特命梁惟简带着自己的手书前往洛阳独乐园恭请,但愿自己真心实意的哀国之思,能够感动年老体弱的司马光。
  三月二十二日入夜,司马光为梁惟简接风洗尘的便宴在弄水轩举行。席间,司马光夜宿“春官居”并深夜仓皇逃离的狼狈,成了谈论的主要话题。这个话题是梁惟简提起的,自然谈到太皇太后对京都人群在“春官居”门前聚众踊跃一事的英明处理。便宴结束之后,范祖禹、司马康和梁惟简的车夫、随员都离开了,弄水轩里只剩下司马光和梁惟简两人,大宋历史上所谓的“元祐更化”就从这里开始了。
  夜阑人静,梁惟简取出太皇太后的手书交给司马光:
  “司马公,太皇太后心焦如焚啊!”
  司马光接过“手书”,面东而执大礼遥拜,然后打开恭览:
  邦家不幸,大行升遐,嗣君冲幼,同摄国政。公历事累朝,忠亮
  显著,毋借章赞予不逮
  司马光恭览完毕,神情凄然。梁惟简神情真挚沉重地说:
  “司马公,我在朝辞来洛之时,太皇太后授‘手书’于我,曾怆然而语:‘昔日朝廷有负于司马君实,君实积年之志,郁屈于怀,兴邦之言,滞于口舌,良可哀也。往者已矣,今黎庶哀苦,社稷累卵,君实当淋漓心志,快马莅京,共议革故鼎新之策,以解当务何所为先之疑’。司马公,太皇太后寄重如此,公能默居弄水轩而无动于衷吗?”
  司马光泪湿青衫,闭目沉思着:
  “‘积年之志,郁屈于怀’,太皇太后知我啊!‘淋漓心志’,我何尝不想倾吐为快!可现时是说话的时候吗?‘变法’‘虽已败落,但十七年来形成的世风世情,能用几句空话改变吗?‘变法’十七年间,朝廷官员更换了几茬,均以‘捷勇健谈者’为贵,且已占据着朝廷要津,能容许相反的政见申述吗?‘变法’决非介甫一人所为,上源于大行皇帝,下涉及朝廷百官。‘既弊而变’,古之通义,关键在于明了弊之所在。但大行皇帝的过失是不敢说的,是不能说的,是不可说的。朝廷百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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