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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似有所准备,便拱手一礼,抢先似地开了口:
“司马公虚怀垂问,程颐就浪言求教了。”
司马光急忙执壶为程颐斟酒:
“正叔请讲。”
程颐侃侃谈起,如同讲学:
“司马公此时在论‘革故鼎新’之艰,程颐此时却在思虑‘革故鼎新’之危。‘革故鼎新’之危,不在今日,而在十年之后。何也?今日太皇太后临政,司马公据位,且已雷动日出,横扫阴霾,纵有片云浮起,亦难成为气候,若章悍之流的伺机逆动,徒遭天下唾弃耳!然十年之后,嗣皇年长而主政,则一切决于一人,若奸佞之徒若王安石者复出,则‘革故鼎新’之命运,实难预料矣!王安石‘变法’初时,不也是轰轰烈烈吗?”
司马光连连点头。他何尝不忧于此事啊!
苏轼不觉惊讶而叹服:此人虽师道气派烦人,但所思所见,不同凡响!
程颐看见司马光和苏轼凝神静听之状而得到鼓舞,声音更加铿锵:
“故程颐之所思有三:其一,经筵之事,需从现时抓起。嗣皇幼冲,辅养之道不可不至,大率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自然气质变化,德器成就。当遴选贤士入侍劝讲,讲罢,常留二人值日,夜则一人值宿,以备访问,或有小失,随时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同时,当辟师、傅、保之官。师,道之教训;傅,傅其德义;保,保其身体。傅德义者,在乎防见闻之非,节嗜好之过。保身体者,在乎适起居之宜,存畏谨之心。当择内臣十人,充经筵支应,以伺候起居,凡动息必使经筵官知之。再者,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今之经筵臣僚,侍者皆坐,而讲者独立,于礼为悖。今后当令坐讲,以养主上尊儒重道之心。”
司马光听得出神,连连点头:正叔思虑精细,富经筵之才智,当以经筵之责付之。
苏轼却听得瞠目结舌:濂溪先生门下,有此世外人耶?如此看管罪犯似的管柬皇上,能行得通吗?迩英殿不是村野私塾,经筵官不是村野私塾里那些手执教板的孩子王,真是烘冬而迂腐!再说,十八年前,王安石任经筵官时,曾主张“讲者坐”,为争得一把坐椅,闹得迩英殿沸沸扬扬,结果,王安石窝脖,还得站着讲。今重复王安石之所为,不是自讨没趣吗?
程颐的神情更为激昂:
“其二,王安石的著作文字,如《三经新义》、《字说》者,皆离经叛道之说,贬辱古贤,自尊一家,行于学馆,立异科举,蛊惑学子,流毒天下,当明令禁绝,付之一炬。
“其三,王安石党羽,遍布朝廷,其同情盲从者,州县如蚂。除恶务尽,以免死灰复燃。业计千秋,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以上所思,供司马公参酌。”
司马光的神情已不似程颐开始谈论那样情急有力,并立即把注意力移向苏轼:
“子瞻,该听你的高论了。”
苏轼正在琢磨着程颐关于“禁绝王安石著作文字”和“除恶务尽”的激烈言论,突然觉得这位“理学大师”的心结走向,与王安石并无二致,只是比王安石的“躁进急行”更为呆板,更为残忍罢了。王安石之失,在于容不得不同政见,动辄以贬逐为惩,以自己之意判定官吏优劣。难道司马君实也要再走王安石自毁的道路吗?他心头压不住对程颐自居师道的反感和厌烦,便借着司马光的询问开了口:
“苏轼自登州来京,田夫野老皆谈论司马相公,妇人孺子皆为司马公入京而欢呼传颂,沿途黎庶挡车断道、相聚呼号寄语者三次:‘寄谢司马相公,毋离朝廷,厚自爱,活我百姓’。苏轼为君实之得民心而欢慰,亦为民心之拥戴君实而高兴。其所以然者,‘变法’苦敛百姓,使黎庶不宁;‘变法’以钱为是,使道德失落;‘变法’官商勾结,使官衙成了贪黩之所。民心寄希望于君实,盼望能有个清廉、公正、安居乐业的日子。苏轼今日在京都所见,民心民愿亦为正直、奋进、自强灵魂的失落而悲哀,为萎靡、颠狂、醉生梦死的世风而绝望。京都东角楼街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是京瓦‘讲史’大师,名叫曾无党,说了一句极好的话:‘司马光的‘史’,他自己正在讲啊’”
程颐在倾耳静听着,似已被苏轼深情地反映民心民情感动。
司马光点头叹息:
“民之所望不算高,光知‘变法’之害,光亦知道德失落之灾,光更知追回华夏高尚壮烈灵魂之难。光心之所惧,惧于朝政毫无转机,再使天下黎庶失望。若民心再度失落,大宋社稷只怕真的要沉沦了。”
苏轼舒怀直言:
“司马公恕苏轼口无遮拦:公几个月来所行诸事,皆上顺天心,下合民望,无可疑也,故黎庶颂之,百官仰之。‘新法’为虐,病民害国,势在必改,惟募役法一事,未可轻议轻决。差役募役,各有利害。募役之害,揞敛民利,十室九空,钱聚于上,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骨,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乐,愿公良思。”
司马光神情愕然:
“著如子瞻之言,计将安出?”
“司马公志在‘革故鼎新’,则应放眼各朝各代,兼蓄优长。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
司马光默而不语,低头沉思。
程颐却神情惊诧,心里狐疑:“革故鼎新”难道可以“相因”王安石的法度吗?难道能够因“民不惊”而自缚手脚吗?苏轼与司马君实之所思,相歧分明啊。
苏轼进一步申述自己“法相因则事易成”的看法:
“司马公明察。有人专欲尽罢‘熙宁之法’,以图创新,不复校量利害,则可能事与愿违,欲东而西。举例言之,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源实出于介甫的过激自专。介甫之文字未必不善,而患在好使人同。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介甫却欲以其文同天下,能办得到吗?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介甫之同也。”
司马光仍在沉思不语。苏子瞻之论,不是没有道理。介甫制定之法,是自己臆想的吗?也是“相因”历史上各朝各代的变革方略而成,因而掀起了“变法”初期不可抗拒的潮流。介甫的文字著作也不能说是全错,《三经新义》就有许多独特的见解。但在此时,这种“相因”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将会导致“革故鼎新”成为一纸空文,将会导致民心的再度丧失。苏子瞻毕竟是思维敏锐而才子气太浓,长于夭马行空而短于政坛实践,也许可执掌台谏之职,终不可握权行政
程颐却对苏轼的言论道感难耐了:苏轼在为王安石解脱罪责啊。若任其此种言论张扬,司马公“革故鼎新”之举将瘫废难行矣!遂肃然开口,冷语讥讽:
“妙语惊人!子瞻先生遭贬流离十五年,其‘欲速则不达’之论,仍坚之如昔。”
苏轼闻声瞠目,旋即纵声大笑,报程颐以讥讽:
“‘欲速则不达’,夫子所教,虽非‘天理’,亦事物进展之律途,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难道正叔先生不以为然否?”
争论相讥在骤然间发生了,司马光感到震惊:一种不祥之兆!正叔之论,是朝廷一些人的想法;子瞻之论,何尝不是朝廷一些人想法呢?要融合各种所见于一炉,谈何容易!介甫当年面临的棘手难题,今天终于落到自己的头上了。他举起酒杯站起,诚恳地说:
“光自五月就任门下侍郎之职,于兹七个月矣!能直言善意规谏光之失者,惟子瞻一人耳!若非相交以心,荣辱与共,谁能如此?子瞻有关役法之论,可否形诸文字,理之成策,赐教于光,光当内自省讼,佩服而行。这杯酒,特敬子瞻之忠公坦直耳!”
苏轼笑,与司马光碰杯而饮。
程颐受到冷落,但他依然是不苟言笑,动遵礼义,神色上似乎无一丝不快之感。
几天后,苏轼便践司马光之请,在“役法”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名曰。《论给田募役状》交司马光上呈太皇太后:
臣伏见熙宁中尝行给日募役法,其法亦系官田,及用宽剩钱买民
田,以募役人,大略如边那弓箭手。臣知密州,亲行其法,先募弓手,民
甚便之。曾未半年,此法复罢。臣问之道路,本出先帝圣意,而左右大臣
意在速成,且利宽剩钱以为它用,故相更驳难,道不果行。臣谓此法行之,
盖有五利:朝廷若依旧行募役法,则每募一名,省得一名雇钱,因积所省,
益买益募,要之数年,雇钱无几,则役钱可以大减;若行差役法,则每募
一名,省得一名色役,色役既减,农民自宽,其利一也。应募之民,正与
弓箭手无异,举家衣食,出于官田,平时重犯法,缓急不逃亡,其利二也。
今者谷贱伤农,农民卖田,常苦不售,若官与买,则田谷皆重,农可小经,
其利三也。钱积放冬常苦币重,若散以买田,则货币稍均,其利四也。此
法既行,民享其利,追悟先帝所以取宽剩钱者,凡以为我用耳,疑谤消释,
恩德显白,其利五也。
此法独有二弊:贪吏狡胥,与民为奸,以瘠薄田中官,雇一浮浪人暂
出应役,一年半岁,即弃而走,此一弊也。愚民寡虑,见利忘患,闻官中
买回募役,即争以田中官,以身充役,业不离主,既初无所失,而骤得官
钱,必争为之,充役之后,永无休歇,患及子孙,此二弊也。但当设法以
防二弊,而先帝之法,决不可废
右所陈五利二弊及合行事件一十二条,伏乞朝廷详议施行
苏轼所提的《给田募役法》,原是王安石“变法”中对“募役法”缺失匡正的产物,由于他在密州有过半年的实践,其利弊得失论述明确,所举十二条防止弊端的措施,亦为切实周到,无论此法是否能消解“役法”上根本难题,但苏轼的态度、用心是真诚的。但在朝廷详议中,由于是“熙宁中”的产物,由于与王安石的“新法”有着联系,由于有着与变法“相因”的色彩,被朝廷断然否定了。这也许就是苏轼与司马光政见分歧相撞相击的种子和开端。
司马光的心胸毕竟比王安石宽阔,他没有因为苏轼在政见上,特别是在“募役法”上与自己的主张不同而厌忌朋友,半个月后,便荐举苏轼为起居舍人,掌记皇帝言论,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三个月后,又荐举苏轼为中书舍人,掌管起草诏令,参与朝政机密,使苏轼青云直上,权力大增,给了苏轼在政坛上施展才能的时机和天地。表现了一个高明政治家的自信与容忍。
司马光毕竟也有着自己的“固执”,他没有因为苏轼的规谏而放慢“革故鼎新”的步伐,更没有因为苏轼在“募役法”上言之坦荡的劝告而动摇罢废“募役法”的决心。也许心中长期积淤的愤懑感情在起着作用,他固执地认为:“募役法”的罢废与否,关系着章惇、蔡确、张璪等人的命运,也关系着“革故一鼎新”的命运。不怕现时添乱,只怕遗患于未来,即使“募役法”确如苏子瞻所论“与差役法利害相等”,也是必须断然罢废的,不能让“新法”的幽灵仍游荡于朝廷,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