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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参知政事的王安石轻步走到御座前:
“圣上”
皇帝赵顼睁开眼睛,望着弥门漫窗的细雨,疲惫地长叹一声,似在自言自语:
“步履艰难,步履艰难!这场愁人的雨何时才能停止啊。”
王安石笑笑,朗声禀奏:
“圣上,当代奇才苏轼和他的弟弟苏辙,回乡居父丧已经期满,前天午后,已从四川返回京都了”
不知是因为王安石那直通通的声音,还是因为苏轼兄弟的赫赫大名,皇帝赵顼神情一振,霍地从御椅上坐正了身子。
篇二
御街
大宋的繁华与败落并存·遇仙酒楼的欢歌奇遇·章惇向苏轼传送王安石期待联手的讯息。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随着大相国寺的晨钟敲响,一阵春风拂起,三天不断的连绵细雨倏然打住,丝丝缕缕,顷刻不见踪迹。天宇如洗,万里碧蓝,一轮红日闪出,金光遍地,老天把一座辉煌艳丽、繁花似锦的汴京城又还给人间。护龙河变样了,绿波盈盈,戏弄着两岸杨柳袅袅的倒影;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苏醒了,此起彼伏的船夫号子鼓动着列列白帆;皇宫里的殿宇楼台露脸了,宣德楼、大庆殿、延福宫、福宁殿、崇政殿、保和殿、睿思殿、紫宸殿的屋脊飞檐,越过参天松柏的枝头,展出了色彩纷呈的雕梁画栋、兽吻驼铃,以斑斓的闪光和叮咚不歇的声响,昭示着帝王的尊贵和威严;宣德门前的御街沸腾了,这条从宣德门至南薰门长达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的大街,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而且是大宋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宽为五丈的带状河,玉石砌岸,晶莹生辉。水中荷莲,春时翠绿生津,夏秋花香醉人。带状河两岸,尽植桃、梨、李、杏,奇葩竞放,红白相间,如雪如火。街心两侧,设黑漆权子为栏,禁军士卒巡道,严禁人马进入。
此时,御街两侧,人流如潮,各色人等,竞现神通。商人交易赚钱,恋人倾心定情,达官携妓游春,文人赏花觅诗,乞丐讨食,扒手逞能,“光棍”叫卖春药,“瞎子”打卦算命,驿馆举牌招客,酒楼散酒买名,妓女分茶设套,艺伎弄情卖声,浪子闲逛,暗探听风,王公寻花问柳,墨客卖画谋生。河面上,轻舟荡漾,琴声缭绕,歌声缠绵;河岸边,人群熙熙攘攘,嘈嘈切切。
在河岸边一株万花纷繁的梨树下,站着两位学士模样装束的人。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瘦,神情飘逸,身着蓝色宽袍傅带,头戴高统尖顶学士帽;一位身材稍矮,面容红润,神情沉稳,身着白色宽袍傅带,头披学士方巾。他俩置身这繁华都市之中,春色弥望。目睹四周的狂欢极乐,蓝袍学士闭目摇头,神情凄郁;白袍学士仰天长吁,喟然自语:
“三年不见京都,御街变了,习俗变了,民情也变得陌生了。”
蓝袍学士一声苦笑:
“这就是京都的繁华!桃梨李杏,荷莲轻舟,男歌女舞,妓院酒楼天子脚下的繁华啊!”
蓦地,一支神韵清雅的歌声从远处人群中骤然腾起,委婉幽丽,裂石穿云,四周的喧闹声戛然消失。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白袍学士听得真切,神情激动地对蓝袍学士说:
“哥,这不是你前几年写的那首《沁园春》吗?”
蓝袍学士正入神,连声称赞:
“琴音歌声之美,远胜这首浅薄之作。京都艺坛又冒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
突然,在朱雀门外不远处惊叫声炸起,人群骚乱,歌声中断。两位学士抬头望去,御道上飞奔着五匹战马,已越过御道一边的黑漆杈子,向艺伎们歌舞的圈子冲去。御道上巡逻的几个禁军士卒上前拦阻,被马背上的汉子甩起马鞭抽了几下。一名禁军小校举起皇城司的令旗发出警告,汉子们夺过令旗扯得粉碎。一声唿哨,纵马狂奔,百姓或被撞倒,或被打伤,哭声、叫声、喊声,一片惨相。马背上的汉子均着绊色窄袍,外披金蹀敦背,头戴红沿金冠,分明是西夏使馆的随员。
为首的那个行凶者,身高六尺,似狼如虎,在马背上弯腰伸臂,从惊骇的歌位中,掳起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提上鞍去。被掳的歌女怀抱琵琶,发出悲切的呼救声。
蓝袍学士见大庭广众、皇宫御门之前,外夷如此猖撅,大喊一声:“不许西夏人行凶啊!”遂即拉起白袍学士的手向骑马者追去。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跳出一位身着黑色短装的汉子,挥起长剑截住行凶者马首。他飞身跃起,矫若鹰鹫,伸手之间,从马背上夺回了被掳的歌女。西夏人大怒,五匹战马同时拨转马头,五条马鞭同时抡起,向短装汉子抽打而来。只见短装汉子举剑一挥,一道白光闪过,五条马鞭刷地折断,如五条无头长蛇悠悠落地。西夏人惊骇,跃进御道,仓皇逃去。
此刻,御街上人群和禁军士卒已逃离一空,只剩有惊呆的歌女、提剑的汉子和两位惊诧不迭的学士。
蓝袍学士突然惊喜地望着提剑汉子高声喊道:
“季常,是你啊”
汉子定睛一看,也高兴地大喊:
“子瞻,子由,可巧找到你们两位了!”说着,收剑入鞘,舒展双臂迎来,抱住了久别的好友——苏轼、苏辙。
“昨天听说你们两位从四川返回京都,今日一早,就去府上造访,任妈说,你俩来御街赏花。果然在此。”
苏轼打量着朋友:
“季常,四年不见,你是更加英俊倜傥了。”
季常转目望着苏辙,逗趣地问:
“是吗?”
苏辙附合:
“岂止英俊倜傥,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侠了。”
季常纵声大笑,拱手说:
“谢苏氏兄弟赞誉,借二位吉言,我定能名留青史。今天有位朋友在曲院街遇仙酒楼设宴,为你们两位接风洗尘,特命小弟前来恭请大驾。”
苏辙诧异。
季常急忙解释说:
“这位朋友今日一早与我同去贵府拜访,你俩不在,我俩分手分工,我来御街找人,他去酒楼治酒。”
苏辙询问:
“这位朋友是谁?”
季常诡秘地一笑:
“两位尽管放心,不是刚才那几个西夏汉子就是了。”
苏轼、苏辙笑了。
季常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转身扔在歌女的怀里,大声叮咛说:
“姑娘,快回家去,我们的朝廷管得住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些凶蛮的西夏人啊!”说完,拉起苏轼、苏辙的手,向曲院街遇仙酒楼走去。
歌女从惊呆中醒悟过来,噙着泪水,望着眼前缓步离去的三个人物,心内暗暗自语:
“子瞻”,不就是当年轰动京师的“三苏”中的苏轼吗?“子由”,不就是“三苏”中的苏辙吗?往日诵读苏诗、弹唱苏词,今日,梦中憧影突现眼前。天哪!这不是奇缘奇遇吗?这位救命恩人叫季常,季常又是何等人物?能与苏轼、苏辙为友,想必也是人中麟凤了
季常,姓陈名忄造,号方山子、龙丘子,陕西京兆人,时年三十岁,是原凤翔府太守陈希亮的儿子。此人性情粗豪,少年时仰慕古代侠士朱家、郭解之为人,使酒好剑,嫉恶如仇。弱冠后,立志军旅,精研兵书。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苏轼在陈太守帐下任节度判官时,与陈慥定交为友,至今已经七年了。
当然,歌女更无从知道,此时此地这对朋友重逢,苏氏兄弟将被卷入一团祸福莫测的政治风暴。
歌女跪在当街,手捧恩人留赠的银两,痴情地望着豪爽的陈慥、沉稳的苏辙和潇洒飘逸的苏轼谈笑远去
苏轼,字子瞻,时年三十四岁。苏辙,字子由,时年三十一岁。四川省眉州眉山县人。一对历史上罕见的同心同志、同乐同悲、同进同退、同样结局的亲兄弟。
陈慥带着苏轼、苏辙沿着带状河,在逶迤不绝的桃梨李杏的五色繁花下向北走去。苏轼无忧无虑地和陈慥攀谈着,别后的思念,苏父苏洵的病亡,陈太守“罢官案”的始末与病故,以及苏轼已故夫人王弗的贤惠、续娶夫人王润之的美丽,无不一一言及。
苏辙默默无语地移动着脚步。他思索着自己和哥哥眼下的处境,以及十多年来的种种往事:
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十九岁的父亲带着二十一岁的哥哥和十八岁的自己,离开山青水秀、满院紫桐花的家园,赶赴京都,要把儿子们送进他一直厌恶的科举考场,期望通过这条读书人唯一能够走向高层的途径,去施展儿子们的政治抱负和文学才能。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父亲带着他们走访了老友张方平、范镇,呈上了他们的诗赋文章。接着老友又把两个村野小子推荐给文坛巨擘欧阳修。感谢之余,父亲又私下喃喃自语:“这是诗文之力?还是情谊之故?只能在考场上鉴别了。若属情谊之故,我耻于为人了。”春去秋来,京都兴国寺浴院夜夜不熄的烛光,最知那时学子考生的心啊
陈慥引领苏轼、苏辙走进朱雀门,进入内城。御街东侧横着一条嘈杂喧闹的窄巷,巷口立一座状元楼,由于前几天粉刷一新,春雨刚止,屋脊廊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状元楼往前,一溜儿排列着十几家妓院。院院门前都立着一群妖媚的女子,弄情卖俏地招揽行人。陈慥与苏轼、苏辙刚入街口,妓女们一拥而来,花团锦簇,嗲言浪语,声势夺人。苏辙急忙闪闪避避,惹得兄长开怀大笑。陈慥拦住乱拉乱扯的女人们,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扔去,打趣地说:
“我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旱地鸭子,下不得水的,请姑娘们放生吧!”
妓女们并不勉强,报之一笑,高兴地分银子去了。
苏辙苦笑一下,整理衣衬。陈慥打趣:
“子由,你知道这条街巷的名字吗?”
苏辙摇头。
陈慥低声说:
“这里叫杀猪巷。”
苏辙举目四瞧,不见一处内铺,神情茫然。
陈慥哈哈大笑:
“这里屠宰的不是吃糠的呆猪,而是精明风流的王公。他们都是锦衣万贯而入,皮毛无存而出。在这些妖媚迷人的‘屠夫’中,才貌俱佳者,名叫封宜奴,此人乃京都名妓,女中豪侠,和你们兄弟一样,也是轰动京师的人物。你知道‘封宜奴颠倒翠花楼’的壮举吗?”
苏辙急忙摇头,不愿听陈慥瞎扯。苏轼却来了兴趣,靠近陈慥,催促道:
“愿闻其详。”
陈慥诡秘地一笑,谈了起来:
“讲起这件事情,可要给皇家龙子龙孙的脸上抹黑了”
陈慥压低声音,苏轼侧耳倾听,不时发出笑声。
苏辙默默地走着,继续想着心事:
嘉祐二年正月的礼部考试中,哥哥在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春秋〉对义》中,精辟地论述了“以仁政治国”的思想,阐明了吏治必须“赏罚严明”的主张,并以纵横捭阖、汪洋恣肆、雄辩宏论、文理自然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