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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宁殿御堂深夜惨淡的金莲烛烛光里,年轻的皇帝赵顼,黯然垂泪。他的苦衷得不到臣子的理解,他的帝王尊严受到伤害,他的权力遭受挫折。一捧皇帝泪,滴在苏轼的《再上皇帝书》上,滴在王安石的“抗章自辩”上,滴在司马光的九份“辞呈”上,也流在日夜陪伴他的皇后牵肠挂肚的心上。
皇后早已是泪湿衣襟了。她泪眼中的皇上,神色憔悴,面颊削瘦;腰身弯曲了,衣带宽松了,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萎缩了许多。天啊,几天的时光,皇上竟哀伤成这样,真是不忍看啊!她的泪水泉涌而出,心儿颤着、手儿抖着,情不能禁地走近呆坐流泪的赵顼,双膝跪倒,抓住皇上的双手,声音哽咽地说道:
“官家,不能总是这样,该想个办法啊”
赵顼一怔,从悲苦中灵醒过来,面对着泪水滂沱的皇后,又是一阵心酸,胸中的委屈和怨愤随着嘶哑的声音喷口而出:
“我还有何法啊!权不能制人,威不能服人,方略不被理解,好心不获知恩,枉为帝王啊!”
赵顼抱住皇后,痛诉为君之苦:
“几天来,连忠贞的司马光也和朕分心离意了。东西两府,朝臣之首,枢密院副使,权同宰执,职位不算低吧?权执军务,位津不为轻吧?可朕九下谕旨,情近哀求,他却九上‘辞呈’,拒不就职。天下有这样的臣子吗?可恼的司马光,你是辽阔而不知事理?还是蔑视朕躬呢?”
皇后听得出,皇上悲戚的诉说中,愤怒在一层一层地集聚,仇恨也在一层一层地增积。但愿司马光是一时的“迂阔”,但愿这种“迂阔”不会被误作“蔑视”,但愿这种“误作的蔑视”不要引起皇上心底的杀机。她正想说些什么来为司马光辩解,皇帝赵顼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苏轼,肆无忌惮!舞笔弄墨,屡屡上书,名为弹劾新法之弊,实则嘲笑朕之决策。并借担任开封府科举试官之机,公然出题《论专断》影射朕所用非人,可恶之极啊!更为甚者,此厮三年前竟借其父苏洵病亡举丧归蜀之机,‘往复贾贩’,以谋私利!此等文才绝世、心底卑劣之徒,朕竟视为奇才良臣,岂不悔耶?恨耶?羞愧于心耶?若不严惩,何以治国!”
皇后心惊:苏轼竟是贩卖牟利之人?朝制规定,官吏借权私商牟利者,与偷盗、贪污者同罪,重者处以极刑!她惊骇地抬头望着皇上。皇上的眸子里闪动着怒火,眉宇间分明浮动着杀气。苏子瞻的性命难保啊!
赵顼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狠:
“王安石撂挑子了,装病不干了!他用才智、诺言、希望把朕送上了高高的爬竿,却突然撒手离去,置朕于云雾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何其毒也!‘变法’,朕‘富国强兵’希望之举,难道要唯他的意志亦步亦趋吗?君臣颠倒,朕这个皇帝还算皇帝吗!”说着,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狂嚎。
皇后心碎了,听着皇上撕心裂胆的吼叫,眼前突然闪现出“万灯会”上那个少女从高竿上失手跌落、惨叫而亡的情景,禁不住紧紧地抱住皇上,大声否定:
“官家,事情不会是这样的!官家,不会的
皇后情急而语无伦次:
“官家天纵英明,是会明辨是非的。官家天纵英明,是会听臣妾宽慰劝告的。官家,臣妾有话要说啊!”说着,把脸贴在丈夫的怀里,泣咽出声。
皇帝赵顼在皇后的悲泣声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扶着皇后坐在软榻上,拍抚着皇后的手。
皇后倚在赵顼身上,拭去泪水,喘息了一阵,说出了自己这几日的看法。平素,她一向不预政,可见皇上日趋崩毁,她不得不明理以宽解皇上。
“官家,臣妾三年前听人传说,苏洵病亡时,苏府积蓄甚薄,欧阳修等人曾筹措银两五百,赠苏轼料理父丧,均为苏轼拒绝,故而苏洵丧事甚简。官家,苏轼兄弟守礼恭俭如此,今突然有人弹劾其‘往复贾贩’以牟利,情殊可疑,愿官家详察。”
皇帝赵顼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皇后接着说:
“司马光九上‘辞呈’,迂阔而近抗旨。但谢辞西府宰执之位,实为历代所罕见。官家,司马光不因位高而迷心,不因权重而移志,光明磊落,不矫不隐,正是令人赞叹之处。此事若干奸狡之徒,能九上‘辞呈’而不投官家之所好吗?”
皇帝赵顼怔了一怔,认真思索,赞叹道:
“皇后思虑细致,胜朕多矣!司马光为人迂阔,但不欺朕,朕是越发敬重了。”
皇后立即离座跪倒在皇帝赵顼面前,叩头说:
“官家英明,臣妾谢恩。司马光、苏轼俱为大胆谏奏之臣,纸上纵横笔墨,虽气象万千,但与朝政实施无直接关系,听与不听,决于官家一人。唯王安石执掌朝政权柄,驾驭群臣百官,上承君王之意,下制州府之行,且总负‘变法’之责。现一人称病,朝政瘫痪;一人不出,州府无依;若旷日持久,患乱必生。官家,昔日汉高祖刘邦曾恭让于齐王韩信,唐太宗李世民曾谢罪于谏臣魏征,官家今日就不能负荆于王安石吗?”
皇帝赵顼缓缓站起,徘徊沉思于御堂之内
惨淡的烛光照映着皇帝赵顼颀长的身影,照映着皇后一双晶莹、焦灼的眼睛。
夜半子时的梆鼓敲响了。
篇十九
王安石书房
“天心无私,天下大事不能如此儿戏啊!”
王安石的偏头疼痛发作了·他在绝望中寻找生路。
当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面对皇后黯然神伤的时候,王安石也在他的书房里面对夫人吴氏、儿子王雱、弟弟王安国、王安礼,默默无言地煎熬着。
王安石与皇帝赵顼的对抗,已经十多天了。朝政瘫痪,百官无依。王安石的执拗和皇帝赵顼的愤怒,已使师生般的君臣关系,出现了极其危险的裂痕。王安石面临着进退的最后选择,王府面临着祸福的最后取舍。皇帝毕竟是皇帝,年轻皇帝的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而这个“限度”,已被今晚入夜时分曾公亮派他儿子送来的一个重要消息证实了。属于王安石的时间,也许只有一两天的光景。
今晚入夜时分,退休宰相曾公亮的儿子悄悄进入王安石府邸,神秘而紧张地转达了父亲的八字讯息:“政局有变,速销病假”。
这八字讯息,立即导致了王家主要成员的连夜商议。
历史上所有的革新朝政者,几乎都要依从这种命运的安排,在世俗的怀疑中开始,在世俗的反对中前进,最终在世俗反对引起的骚乱中被皇帝抛出,结束其轰轰烈烈的一生,甚至被车裂、杀头。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不都是这样吗?王安石清楚,如今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皇上在司马光、苏轼、韩琦的压力下,为了朝廷机器的正常运转,为了赢得一些臣子,特别是一些老臣的欢心,也会拿自己开刀的。对此,他心里坦然。“变法”终归是需要有人作为祭物的。悲哀不畏死,便有一种苦涩的豪情:为皇上承担罪责以成全皇帝的“天纵英明”,也是臣子的一种职责啊!因而,他此刻最关心的,是“政局有变”将变到什么程度?执政大权将落到谁的手里?
他首先想到了司马光。司马君实,道德文章,当世罕有;诚信忠义,人臣之表;怯弱挽强之志,当破金石。但他的治世之策,却如同他的为人一样,缜密周到、图取谨慎、稳健有余,冲闯不足。综观他几十年来的进策、奏表,乃“中和”、“柔治”经纬而成。“中和无偏”乃获票之物,可疗饥养人,却不能治病;“仁政柔治”乃温翁之术,可摄皮止痒,却不除沉疴。君实若仕于太宗、真宗年间,或可阻止贫弱之速成,而于当今之势,是绝不能中兴大宋的。若君实起而执政,“变法”大业定将付诸东流
他想到苏轼。子瞻激越狂狷,思维敏捷,才华横溢,心志高远,少年得志,睨视一切。其治世之策《进论》、《进策》,虽激烈惊世,但清谈居多,方略奇少,且类战国纵横之学。若起而执政,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茫然不可知啊!
他突然想到了吕惠卿。吕惠卿“变法”以来操劳奔波,废寝忘食,鼓吹宣扬,埋头书案,排解疑难,冲锋陷阵的种种身影造现在他的心上。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之所在。若能让这位思辨奇崛、见识高远、文学辨慧、胆略过人的“福建子”接替自己执政,实现自己的“变法”理想,自己就是车裂杀剐,也心甘情愿!
王安石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怀一颗即将壮别之心,打量着身边神情依旧坦然的妻子;焦躁不安的儿子和两位忧郁、哀伤的弟弟。渐渐的,他的目光黯淡了:安石死不足惧,可不该连累这些无辜啊
夫人吴氏当然也察觉到事态发展的严重,担心着家破人亡的惨剧会在瞬间发生,但她强压忧愁,故作豁达,不愿用自己的愁容泪水使丈夫更乱方寸。此时她见丈夫环顾亲人,似有征询之意,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以宽松心境,微笑言说;
“朝廷的事情,我不懂,也不问,不外乎是上台下台、进京离京。上台未必是福,下台未必是祸。京城里有什么好?乱糟糟、闹哄哄,没有清静的时分,哪里赶得上江宁府的山青水秀、鸟语花香。至于家里的事情,不外乎是钱多钱少,吃好吃坏。看和谁比呗。”若和耕田、划船的黎民百姓比,咱们此时不是在九重天堂,也是八重天堂,就是跌落十层八层,也不会苦到地狱的。再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到时候听天由命罢了。当然,也有‘人定胜天’这句话,那就靠平甫、和甫执著筹划了”
王安石向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转眸向王安国、王安礼一瞥。
王安国自年前和兄长顶撞争吵之后,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很少与哥哥交谈。除年节拜祖祭神来到主宅外,一直把自己关在偏院的书房、寝室里,不再过问朝廷的事情。王安石为了避免这个弟弟再与吕惠卿、曾布等人发生不愉快,两个月来,也不再让他参预有关朝政的商议。兄弟间的关系,更为冷漠了。今晚,“政局有变”的消息传来,事关王府的荣辱盛衰,王安国闻讯后移步来到兄长的书房。二十多天没有见面,大哥憔悴得有些脱形,他的泪水几乎滚涌而出,心里不再是愤怨,而是怜惜和同情了。壮心招来怨恨,忠贞招来猜疑,辛苦招来灾难,上苍对兄长不公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安石。兄长衰老了,脸变得更加黑瘦,脸颊上的那片黑记变得更大更明显,白发增添了许多他泪水盈眶,视线模糊,眼前闪现一串幻象:囚禁于天牢的兄长,遭贬流放的兄长,被捆绑刑柱的兄长他心头的凄楚突然变成一种刻骨铭心的憎恨;这都是吕惠卿、曾布之流所累所误啊!他正要发泄心中的愤怒,弟弟王安礼呐响开口了:
“嫂子所言极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二十年前,‘庆历新政’在仁宗皇帝一道‘兴致太平’的谕旨下兴起,叫喊了两三年,实际折腾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就在仁宗皇帝又一道‘误朕误国’的谕旨下收了场,新政的推行者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人被视为朋党而遭贬离京。今天,我们面临的形势,正是当年范仲淹等遭受的悲哀。历史令人难以参悟之处恰恰是,现时逼迫我们处于困难的,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