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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回想起七年前身居江宁的情景:“醉怀七娘”何止倾倒江宁府,这个名字曾远播大江上下,为无数富商、大贾、才子、王侯垂涎。只是自己生性“执拗”,厌恶这个浪荡的名字,耻于认识这个烟花妓女。谁知七年之后,这个女人的养女,竟然跪在自己的面前。造化之缘分,难违啊!
婵娟继续诉说着:
也许是养母博大慈爱的灵魂仍在荫护着用泪水心血养大的女儿吧,一个年轻的“书场浪子”竟然抢在众人之前,跨进了“燕尔酒楼”。也许是养母舍身饲虎的一生得到了佛祖的回报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是一个值得委身的人;也许是养母在阴间的炼狱里暗为养女普散功德吧,那个“书场浪子”竟然用一场震惊江宁府的豪赌,把苦命婵娟“博”出了“燕尔酒楼”。
王安石惊异于“书场浪子”这个名字,开口询问:
“‘书场浪子’,何许人耶?”
婵娟带有几分伤情回答:
“他啊,是个怪人。身无分文,却乐于解困救贫。通晓诗书,却厌恶科举功名。身体单薄,却勇于使风弄潮。平时不沾赌博,有事却敢赌死博生。三年前“燕尔酒楼”的一场豪赌,真是令人心惊胆颤”
一张精致的紫檀木八仙桌放置在“燕尔酒楼”的天井里,桌上摆放着一面一尺见方的玉盘,玉盘中有一只金铸的“宝缸”和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唉,大宋的繁华,只以赌具可见。八仙桌两边的主客位置上,坐着一个赌场无名的“书场浪子”和一个以赌为业的“燕尔楼主”。客位一边的高桌上是“书场浪子”的赌注——借来的一万两银子;主位一边的高桌上是“燕尔楼主”的赌注——一个脱去披挂、只剩内裤内衫的妓女。双方聘来的二十名证人围着天井四周的红案坐定,一个个面色铁青。为首的赌场元老宣告着这场特殊豪赌的特殊规矩:为了正大光明,不用罩杯,不设开宝人,一局定输赢,点数相同,主赌为胜。
观看的人已围得水泄不通,鸦雀无声。
“燕尔楼主”从赌场元老手中接过白玉血纹骰子托在掌心,眉飞色舞地向四周观看的人群亮相鞠躬。二十名证人默默点头。“书场浪子”面色发青。脱去披挂的妓女,听天由命地闭上了双眼。
“燕尔楼主”在一阵阴笑之后,扬手把骰子向“宝缸”扔去,三颗血纹冰凌在空中拉起一道白光落进“宝缸”之中。这一“扔”轻松、老辣,如利箭呼啸、雷电行空。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在旋转中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数字,红白翻滚,黑白幻化突然间,排列成一副赌场绝活——“三六十八红”!
“三六十八红”。大喜,顶尖的点数,赢定!“燕尔楼主”狂笑不止。年轻妓女一声尖叫,绝望地瘫软在高桌上,命如游丝。
四周的观众沉默了,把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投向“书场浪子”:认倒霉吧,你就是再扔出一个“三六十八红”,按照刚才宣布的规矩,也是你输!
二十名证人一阵低语,赌场元老从“宝缸”中挑起白玉血丝骰子,走到“书场浪子”面前,示出骰子,低声说道:“认输吧,后生,赌场如战场,生生死死,命中注定,今天你已无必要还手了。虽说传说中在‘三六十八红’之上还有一个十八点楼上楼,可那只是传说,连我也没有见过。”
“书场浪子”猛地站起,劈手从赌场元老手里夺过白玉血纹骰子托于掌心,向四周观看的人们深深一躬。二十名证人不得不惊愕地点头。“书场浪子”忽地扬手把骰子向空中抛去,三颗骰子如同三颗流星追逐而上,沿着一条红色光点绘出的弧线,直落入“宝缸”。
人们看呆了。
“燕尔酒楼”沉寂无声。
神奇的三颗骰子在“宝缸”中跳跃、翻腾、旋转,响声如玉盘滚珠,悦耳动听,铮铮不停“燕尔楼主”惊骇失色,二十名证人呆若木雕。那三颗鬼神附体的骰子,先后亮出了红色六点,并先后跳跃成垒,绝妙地组合成“十八点楼上楼”!
“十八点楼上楼”。赌场绝技,大赢!证人瞠目,观众结舌,欲惊呼欢叫,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书场浪子”看也不看枯木僵尸般的赌场元老与“燕尔楼主”,把借来的银子完璧归赵,用一匹华丽的锦缎,裹抱着年轻妓女大步出了“燕尔酒楼”。
从此,离奇的夫妻寻求着离奇的恩爱,“书场浪子”离开书场,投身江河,以漕运弄船开始新的生路。
王安石一时茫然:
“那又是如何沦落到京都来的?”
婵娟凄然拭泪:
“也许是命中的苦罪还没有挨到尽头,也许是命中的姻缘注定要迎新送旧,汴河的一夜风浪,把贱妾送到了老爷的身边,又要喝一次合卺酒”
王安石知讽了,双手抚着婵娟说:
“婵娟,请说下去。”
婵娟一头扑在王安石的双膝上,悲痛失声:
“老爷,你可怜可怜那个心地善良的‘书场浪子’吧!两个月前,他从江宁押送一船米粮来京,船行至京都城外三十里处,夜遇特大风浪,粮船沉没,船工全部遇难。他只身脱险,即去漕运司请罪报案。谁知漕运司官员,不问事故原委,不作勘察了解,不依条律论处,而是以钱为是,硬索罚金五千缗。”
王安石愕然,凝眸打量着膝前的婵娟。
“贱妾得到音讯,倾其家产,携金由江宁赶进京都。谁知漕运司官员言而无信,接过罚金五千缗后传下话来,非付罚金七千绢,不能放人。”
王安石大吃一惊,目光畏缩了。
“贱妾恳求不得,遂卖掉衣物首饰,再交罚金二千缗。可漕运司官员以罚金迟交两天为由,又索要罚金一千缗。贱妾在漕运司门前跪请一日,得到的答复是:若再滋事拖延,罚金还要增加”
王安石心跳了,气噎心胸,目光黯然。
“贱妾孤身京都,人地两生,无一为援,只有隐瞒身份,卖身赎夫。”
王安石声音颤抖:
“于是夫人用钱买了你?”
婵娟泣咽点头。
“你的身价多少?”
“九百缗。”
“你的丈夫赎出来了吗?”
“承蒙夫人恩德,贱妾已救得丈夫出狱,心无憾了。老爷放心,我会永生永世侍候你的。”
王安石心如刀绞,昂首而语:
“侍候我,侍候一个不知民情的糊涂官吗?侍候我,侍候一个勒索百姓的衙门头子吗?漕运司以钱为是而乱法,其他衙门呢婵娟,你的丈夫现在何处?”
婵娟懵了,嗫嚅回答:
“住在宋门外一家客栈里,天亮就要南下江宁了。”
王安石蓦地推开婵娟站起,走出房门,高声呼唤:
“来人,来人啊!”
声音惊动了熟睡的和还不曾入睡的家人,王府总管急忙奔来。
王安石厉声吩咐。
“立即套车,带着婵娟姑娘速去宋门外客栈,接回她的丈夫!”
总管一时糊涂了:是夫人叫自己亲自出面为主人纳的妾啊,再三询问说没有丈夫,怎么半夜里冒出个丈夫来了
吴氏此时也来到门口,婵娟慌慌迎上跪下。吴氏叹息一声,拉起婵娟对总管说:
“快去套车,带着姑娘去接贵客。姑娘,有话回来再说。”
总管摇了摇头,带着婵娟离开了。
卧室里,烛光下,王安石坐在软榻上,抱头不语。吴氏心如针扎一般难受。自己的一片心意不为丈夫接受,并气成如此。她默默地走近王安石,坐在王安石身边。
儿子王雱和家人们,见两位老人枯坐无语,也不敢作声,便悄悄地轻步离开。
四更梆鼓声传来,敲打着老夫老妻两颗相依相贴的心。
还是王安石开了口:
“夫人,这一年来,我是否有些变了?”
吴氏轻声回答:
“我们都在变啊。”
王安石心头一震:
你真是这样想吗?”
吴氏点头:
“我不仅在想,而且想了很久了。岁月如流,今天的你我,毕竟不是以前的你我了。”
王安石慌忙抓住夫人的手说:
“不,夫人,你这是从何说起。”
吴氏深情地一笑:
“从相公说起”说着,她随手拿起床头几案上的一面铜镜举在丈夫的面前:
“相公,你看,镜中的你,已不是我前几年的安石了。人在憔悴,腰在弯曲,满头已是霜雪斑白。再看看你的衣着吧,污渍点点,已有一个月没有洗换了。至于饮食,这十多天来,大约和今天一样,每日午间,都是以油糕、麻花之类的东西充饥吧?”
王安石明白了夫人的用心,举臂搂着老妻的肩膀宽慰地说:
“近来朝廷政事繁忙,‘变法’将再次掀起高潮,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啊!夫人,待这段紧张事务忙过,我将依夫人之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饱养其神。”
吴氏苦苦一笑:
“这当然好。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我的安石了。几十年来,你何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啊!相公,你看看你的老妻吧!你看我这头发,白的多于黑的;你看我这脸,皱纹已伸向两鬓了;你摸我这身躯,瘦了、僵了;你再摸我这手,已无力再为相公浆洗了。相公啊,从年前秋里那场大病之后,我真不知自己何时会”
王安石用力搂着夫人,打断夫人的话,体贴、动情地说道:
“夫人,安石疏懒,连累夫人牵肠挂肚;安石粗心,辜负夫人一怀深情了。今后,我将自勤自理,以慰夫人时刻之念。”
吴氏依在丈夫怀里,嗔怪地说:
“‘自勤自理’?你我结发三十年来,你何时‘自勤自理’过?你的‘自勤’在读书上,你的‘自理’在公务上。虱子积满衣缝,一你也不知更换。一日三餐不食,你也不知喊饥啊!天生一个‘不修边幅’的你,天生一个‘好法成癖’的我,你我成双成对,才摆平了这王府的生活。如果你在府内‘自勤自理’,我不就是白来人世一趟吗?现时,朝廷需要你,皇上需要你,‘变法’需要你,你再用更多的时辰和精力,笨手笨脚地‘自勤自理’于琐事,我这做夫人的,不是要挨天下人的唾骂吗?老天爷既然把你交给了我,你就听我的安排吧!相公,那个女子长相好,会讨你喜欢的;性情好,不会惹你生气的;还有几分才情,会给你增添欢愉的;又是江宁人,习惯、情趣都会称你的心意的”
王安石忍不住酸楚,双手抚着夫人的面颊,凝目相视,哽咽而语:
“夫人,安石若如此需人操持,与小儿何异?安石愿抛相位、弃‘变法’、离朝廷,与夫人游以终生!”
吴氏哑然失声:
“相公”
王安石大声说:
“‘山无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吴氏泪珠滚落,依在丈夫怀里。
王安石紧紧地搂着夫人:
“夫人,什么样的天仙我也不要,只要我这多病的老妻!”
五更时分,王安石和吴氏在客厅里设宴招待婵娟和她的“书场浪子”,算是为他俩返回江宁府饯行。
“书场浪子”,名叫林家声,时年二十六岁,扬州人,是一个大贾盐商的公子。天资聪颖,生性怪诞。喜读书,好剑术,厌恶功名,热中江湖诸艺。而且一学就会,再学即精。拜一位说书艺人为师,整日泡在书场,对历代游侠、义士、英烈、才女性悟神通。父母管束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