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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出了大殿,嘉和还没有从刚才那种失态的惊愧中恢复过来。今夜太短也太长,他头昏目眩,弥夜中思路不知从哪里开始理起。天边依然时黑时红地泛着火光,杀人的强盗离我们多么近啊,嘉和举起手来——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在这样的时候,万死一生的时刻,去握住另一个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就在那里,火光冲天的城里,忘忧楼府的五进大院子里,另一则几乎相同的故事亦在进行。
真是向死而生的情爱啊,那是绝对无法并且也不能拒绝的情爱啊
站在大殿的檐下,正在远眺费火之时,嘉和的眼睛猛然间狠狠地跳了一下——怎么?烫火怎么一下子蹿到了眼前。只见伽蓝殿、梵香阁的房上,一下子蹿出了火苗。从那里面顿时就有人跳了出来,嘶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香案翻倒,着火了!“
顿时狂声大作,一片着火之声,难民大乱。嘉和顾不上想更多,一头扎回了天王殿。但见叶子正在烟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嘉草,嘉草——”见了嘉和,一头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就叫:“嘉草不见了!嘉草不见了!“嘉和拉着叶子,在天王殿里飞快地打了一个转,发现没有嘉草,就赶紧往外跑。一群人还没跑出合洞桥,便有人迎头哭喊着回来,一边叫着:“日本佬杀进来了,二寺门被他们烧了,我们逃不出去了!”
嘉和紧紧地搂着叶子站住了——前面也是火,后面也是火,前面也要我们死,后面也要我们死——如此长夜,我们往哪里逃生呢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八章
杭家女儿杭嘉草,几乎很少睡眠,她的耳朵就跟长了眼睛似地大大地睁开。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每一个指甲尖,以及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能够听到儿子在呼唤她——妈妈——妈妈——妈妈——
不是因为疯狂,人才无所畏惧的;不是因为神志错乱,杭家女儿嘉草才冲过了那前面也要她死、后面也要她死的火海的。
母亲只是本能地朝儿子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到儿子所在的地方去、是要穿越一道火门的。那么她就平安地穿越了过去——上苍保佑,一片火舌也不曾将她舔伤。
火门之外便是一片茶园的了。嘉草迷茫地盯着清晨里雨丝下的这一片绿野,她闻到了亲切的家族的气息——她家族中另外一名女性的爱情的气息。那一对在茶蓬下谈情说爱的青春的大胆的恋爱的影子,甚至在这个飘扬着苦雨的凄楚的早晨,也不曾消散。像中国古代那些神秘的传说一样,他们神奇地把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个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另一个则留下来等待——徘徊在无人采摘的早已老去的秋茶和同样无人理会的茶花之间,迎候命运的到来——强寇与亲人相击的一刹那的到来。
而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当我们的亲人穿越茶园时,我们的敌人也开始穿越茶园了。
一面是赤裸着双脚、以肤发趾甲亲吻着那略带着酸性的熟土地的方式、以子民感激上天恩赐的情怀走过茶园的;另一面是穿着大皮靴,以铁骑的方式,兽一般地践踏着掠过我们的茶园的。他们豺狼般的行迹的所到之处,我们美丽无比的茶蓬,就被深深地踩入了泥中。她那没有一根荆刺的枝权,温柔的叶儿,她那从来也不哗众取宠的小花,她那一头的累累的却又不为人知的果实,生来都是永不防范地献给人类的——这样无限地爱着人却从来也不戒备着人的瑞草,因此而被人践踏着了。我们不知道她被折埋入脚下的土地时的心情——也许,这正是她复仇和等待的方式——是她在灭顶之灾般的大苦难面前的生命的方式?!
1937年12月23日夜幕之后,在佛国净土灵隐寺被前后大火包围的同时,日寇进入杭州的一路,郊区留泅公路旁,日军点起了二三百团灯火,焚烧着中国江南的一片片散落在丘陵平原上的茶园和被菜地包围着的茅舍竹篱。
次日天明,日寇约一个军团,冒雨分三路侵入杭州市区。
北路孤川嘟队自武林门、钱塘门入;
东路网井部队自清泰门、望江门入;
西路三林部队自凤山门入;
北路日军,自京杭国道到小河进至武林门时,杭州通敌第一人、驻杭州日本领事馆翻译董锡林,带着大小汉奸,在武林门外混堂桥边,打躬作揖地夹道欢迎。杭州昌升茶行大老板的大儿子吴有,也举着小旗子,伸着他那伸不长的短脖子,巴巴地跟在后面,不时地跪起脚来喊:“欢迎皇军!”
果然就见了日本兵扛枪进了城。刺刀闪闪的,微雨中,不知滴了血水还是滴了雨水。那几个杭州人的败类就喷喷喷起来:“到底他们日本人,这种架势,中国人不败,那就有个鬼了。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哪!“
“那是。”破脚梗吴有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什么地方也忘不了为自己脸上贴金,连忙接了话茬说:“要不我们家阿乔在上海做生意,怎么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白俄人那么多西洋人都不认,就认准了日本东洋人做了主子呢?你看看这些日本矮子,一个个多少有杀气,中国人哪里是这些矮子的对手!”
话刚说到这里,就被那头号汉奸一把捂了嘴轻声说:“破脚梗你还要不要命?那两个字——是你好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叫的吗?“
董锡林这是在警告吴有,不准按杭州人的俚语,把日本兵称为日本矮子。吴有却没有听见似的,一手掰着董锡林的手,另一只手只往前方指,整一个人就欢欣鼓舞起来的样子,叫道;“阿乔!阿乔!我是阿有啊,你大哥。你看你都骑在马上进城了,我还怕接你不到呢!”
杭嘉乔穿着一套西装,脚上却登了一双日本军靴,披一件黑色大学,上唇齐齐两撇小胡子。他停下了马;淡淡地侧过头去,用日语与旁边另一匹马上的日本军官说话。
和嘉乔的略带女性化的清秀面目不同,那日本军官面有虎豹之相,一脸大胡子,双目闪闪发光,虽然戴着军帽,额下还是露出一缕又黑又亮的望发。嘉乔对他说话的时候,吴有一脸仰慕的样于,他怎么看嘉乔,也看不出他是个中国人。他甚至想不起来从前嘉乔的中国人样子了。
几句叽里咕喀东洋话之后,嘉乔才回头对吴有说:“有哥,跟爹说,我和小掘大佐先随部队进城,然后再来找你们。”
吴有就见那小掘大佐用审视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吴有就像是被什么毒虫叮了一口,立刻就是一个寒然。为了掩饰这种骨子里的寒意,吴有又故意欢天喜地地说:“你可快点回家,吴山圆洞门都给你腾出来了。”
杭嘉乔的马经一松,马儿又开始往前走,黑大学在微雨中沉重地抖动着,从那里面扔过来一句话,比水渗透的黑大学还黑:“我什么时候想往吴山圆洞门了?回去告诉他们,杭嘉乔,要住就住羊坝头!”
大日本帝国皇军第十军司令部及第十八军团,就此进驻杭州。次日,日军当局下令放假三天,纵士兵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当日军中的一支尚在钱塘江北岸的南星桥、闸口一带纵火焚烧之时,另一支日军,一路向西郊而来。
烧焚二寺门,平添了他们的快意,使他们那从骨髓缝里塞挤得满满的杀戮欲,终于又有了一次喷发的狂乐。这些来自岛国的年轻人,出征前也许还有人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而此刻,他们杀人如麻,杀中国人如麻。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立刻就悟出了一个有关杀人的真理——杀一个人和杀一万个人,完全是一样的。杀人甚至和抽鸦片一样地可以使人上痛,又像做游戏一样地能够使人乐此不疲。
当然,作为肉身凡胎,即便杀人,也会有杀累的时候。他们从二寺门放火出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们没有选择周围的村落再去烧杀,而是折转了出来,跨入一片无人理会的荒芜的茶园。
微雨中杭州龙井的初冬的茶蓬,闪着铁绿的光泽,即使在这样的残暴的敌人面前,她们也没有那种枯木朽株齐努力的剑拔晋张之势。她们的沉默,便也一时有了某种不可判断的面貌。
而那些身穿军装的年轻的日本兵中,也许恰恰就有那么几个,是从那岛国的茶乡而来的;也许他们中,不久前就有人曾经当过茶农。否则,你何以理解他们看见这片茶园时的惊讶而又愉悦的心情呢?他们抽下了他们的军刀,搁在茶蓬上。这一片中国茶园,在那些远在异乡的年轻的刽子手看来,又是何等赏心悦目啊——和故乡的茶园真的是一样的郁绿,一样的生机勃勃呢!天空苍白,下着微雨,那是令人生发怀乡之情的天空啊。其中一位年轻的日 本士兵,突然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深情地高歌一曲起来:
立春过后八八夜,满山遍野发嫩芽;
这首来自日本本土茶乡的茶曲《摘茶曲》,渗透着日本民歌中那种特有的悠扬的忧郁。而当这个离开本土多日的年轻的日本士兵才引吭高歌了两句之后,另外几个士兵竟然立刻就热泪盈眶了——他们立刻就和他们的同伴一样手握战刀,面对茶园,放声高唱:
那边不是采茶吗?红袖双统草笠斜。
今朝天晴春光下,静心静气来采茶。
采啊,采啊,莫停罢!停了日本没有茶。
一曲唱罢,他们中就有人摘下了几片湿淋淋的老叶,含在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快乐地说:“啊,支那的茶叶,怎么和我家乡佐贺县神崎郡的茶一样啊?”
那年轻士兵,就同样快乐地把脸抬向中国的多雨的冬日天空,说:“你家乡的茶,怕不就是从支那而去的吧?”
“胡说!”另一个就立刻吼了起来,“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从我们大和民族自己的土壤里生长的。只有支那人,才会从我们日本人手里偷盗!”
那么说着,他举起刚刚杀过人的军刀——现在没有人可以杀了,他们就开始劈斩着冷若冰霜的中国杭州西郊的茶蓬——他们要在茶园中劈出一条路来。
也许那把面孔朝向天空的日本兵,那说着茶是从支那而去日本的日本兵,对他的同伴们的武断,并不很以为然。也许他比那几个正在茶地里乱砍的士兵,更具备一些学识。也许他模模糊糊的有所知道,佐贺县神崎郡的茶,正是八百年前的日本茶圣荣西,从中国天台山带回去的种子培育而成的呢。
然而,由于他的视野的局限;他那种岛国人被孤守一处时产生的盲目的夜郎自大;他那来自乡间的有限的教育——关于他对中国人的了解,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此,他就不可能知道,这里,中国的浙江,中国的东南一隅,中国黄金海岸中的某一段优美曲线的所在,是他们的茶圣荣西两次朝拜的圣地。
荣西的第一次入来,是中国宋王朝的宋孝宗乾道四年,也就是公元 11 68年,高僧荣西,也就是日本人所尊称的千光国师,自4月从中土的宁波上岸,历时五个月,经四明山、天台山,在参拜了育王山广利寺、天台山万年寺等名寺之后回国。
而荣西的第二次入来,则已经是在十九年之后的宋孝宗淳熙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