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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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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想找个你高兴的日子跟你说,可你总也没有高兴的时候”

  “怎么,你不晓得他要回来了。他要带着他的那个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说他要回国抗日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

  她又抱着老树干,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再一次打开,她的儿子杭汉进来,他们两人也不知道。

  “怎么啦,妈妈,我们这个院子也让人偷了吗?”

  杭汉吃惊地问道。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五章
 
 
  国军中尉作战参谋罗力,从警备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电话之时,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接另一个电话,国事家事同时在他的两只耳朵里打混仗。

  原来上海战场失利之后,军方立刻要求破坏钱塘江大桥,以防敌军过江。此番电话打来,正是要罗力立刻通知警备司令部有关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桥事宜。

  这头还没放下耳机呢,那头寄草就十万火急地来了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罗力听她口气不对,夹着那只耳机,这边歪过头来就轻声说:“快说,什么事?我这头还有战况要通报呢!”

  寄草说:“家里被盗了。”

  罗力心想,兵荒马乱的年代,偷点东西,倒也算不了什么,便问:“贼呢?”

  “贼倒是当场就被抓住了。”

  “还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让送,还说要把他放了。我们正扣着,等着你来发落呢。“

  罗力叹口气说:“连个小偷也对付不了,哪有像你们那样的生意人。”

  说着,两头放下了电话耳机,连忙通知上峰,然后驾上军车,立刻赶到省政府。炸桥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东、浙西两浙之称,且以钱塘江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为浙西,宁绍台金行严温处八府列为浙东。

  从前没有大桥之时,浙东、浙西便被那滚滚东去之水隔开。民国初年的省议会,倒也是议过架桥之事的,无奈军阀混战,费用无着,议过也就当没议过一样的了。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建桥动议才重新提出,由桥梁专家茅以升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平纪念日,亦为钱塘江大桥开工典礼日。至1937年9月26日,这座长达一干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国最大的铁路公路大桥建成,浙东浙西,从此一气贯通。

  此时,八一三湘沪抗战已经开始,经钱江大桥南运物资甚多,最多时一天过桥的机车达到三百余辆,客货车两千余辆。等到11月17日公路桥面开通,步行过桥的人数每天达十余万人,那可真是人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了。

  世界桥梁史上恐也未有这样的事情——桥还没建好,已经在考虑如何把它给炸掉了。9月26日,当大桥的下层铁路已铺成,清晨四时,第一辆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有谁知道,大桥靠南岸的第二个桥墩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

  眼看着,这架由中国人第一次自己设计建造的大桥,要由中国人自己来炸毁了。

  这一件要紧的战事全部落实完毕,已过午夜,罗力开着军车,沿着西湖边归来。一时没什么大急事了,罗力就不再开飞车,他慢慢地从湖边的老柳间穿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够闻到浓郁的深红色的恐惧的气息,它不仅从空中扑来,弥漫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经在内部生成,郁结在了这个城市的地底。此刻,就从这湖面上强大而又缓缓地升起来,不动声色,势不可挡,在夜幕中无声地冷笑,逼近那些梦中还在温柔富贵乡中的这个城市的南宋的遗民们。

  罗力,从大中国的遥远遥远的东北而来,如果没有战争,他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包围在这样一种操着“鸟语“的人们的生活之中。他们的男人身穿长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脸上浮现着不可捉摸的节制。罗力常常不能明白,这些南蛮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思想着什么。而且,他总是看到他们喝茶,喝茶,他们互相表示着友爱,就说:“怎么样,我们到西湖边喝茶去。”这使罗力闷气,在他们遥远的东北,男人见了,就大吼一声:“走,喝酒!”即便是在军队,这里的军人们也是很少像他们东北人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豪饮的。那些年轻的军官们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虏,立刻便从精神上进入了那些穿长衫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们的阵营。

  罗力从来也进入不了这个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难逃杭州女子情爱的罗网之时,他也还是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比如说,他就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杭州人这样不愿意离开西湖,他们似乎把西湖当成了他们的命,或者,是拿命来抵押给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沦陷之后,杭州人曾经有过一阵子集体逃难,这种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人称杭儿风。谁知这一段时间日军进犯的消息稍一滞缓,杭州人的杭儿风又回来了。连日来,罗力发现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们回到了城中。他们放下挽在手里的包裹儿,连一口水也不喝:赶快,赶快,赶快去看看久违的西湖。走到湖边,放眼望不够温山暖水,在残花败柳丛中抿一口龙井茶,一声长叹方才出口——哎,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洼子水,哪有咱们东北大平原一马的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这里啊,雪到了这里也都软了骨头,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没了形状,成了扯也扯不断的雨丝了。

  还有风,湖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小小的风,透着人气。那叫什么风啊,罗力深感遗憾地耸了耸鼻子——那叫什么风啊,那简直就是女人的手啊。这么棒的东北小伙子,被这样的风吹着,也不免就缓缓地停了车,头一晕,便靠在了驾驶盘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会儿,他突然地就被惊醒了。宁静的暗夜里,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鸟啼,婉转的,柔肠百结的,少妇夜半闺怨的,因为在无声的时刻,这颤微微的声音格外清晰。况且那声音也是充满着警觉的呢,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听它的夜半歌声了,它便嗽声不语,人鸟便各个地一番心思。

  然后,鸟儿似乎对这柳浪中的闻写的人儿释然了,它便一声长歌,一气呵成的小夜曲——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那可真是撼心惊魂,催人泪下的了。东北小伙子罗力一下子地就扑在了方向盘上,万干的思乡之情瞬间把胸腔塞满,罗力有了一种心碎了的感觉,那是西湖给他的。然而,此刻他对西湖并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想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儿,我的南方女人然后,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刚才他忘记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从清河坊忘忧茶庄雕花大铜门外泄出的灯光,吸引住了罗力的视线。听寄草说,前方战事吃紧以来,不少茶庄都已关门不做生意了,忘忧茶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怎么这会儿都半夜了,还亮着光呢。他就上前贴住了脸一窥,见一男子侧身坐着,一个穿长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罗力见过他几面,只知道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对他——罗力能够感觉出来。

  不过此刻想来是没有人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便有了一层悲戚的神色。罗力看到他一动不动,偶尔,受惊似地抬起了头,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罗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敲响了门。

  两个男人的说话一开始很隔,那是从嘉和过分的客气中感觉出来的。毕竟还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还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间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不过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罢了。

  嘉和一看到罗力就热情地站了起来:“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里这点事情也来麻烦你。她一直等你,夜里到贫儿院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这种时候,哪一家不出一点事情。你喝点茶吧,喝茶提神,破睡须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长长的个子,在店堂里面来来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只手举着,数点着茶罐,另一只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余几个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着,仿佛因为一时不知所措,又不愿对方知晓,要找一点动作来弥补掩饰一样。

  罗力不理解这样的男人,他记得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这位大哥是几乎对他不愿意打照面的,点了点头,他就走开了。罗力还知道,杭家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都没有太大的热情。寄草曾经流着眼泪对他说过:“我本来应该是恨你的,可是我现在却那么爱你。这样多么痛苦,我没脸见嘉草姐姐,我母亲因此而看不起我,你明白吗?你是他们的人!”

  “真可笑,我是出来抗日的,我是军人,真可笑,我和谁的人都没关系。现在你还爱我吗?”罗力跺着脚,佯装着生气说,他是一个急性子,肚子里藏不下一个疙瘩。

  寄草生气地用手拉了他的胸,说:“罗力你干什么,你想气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亲吻,热情的姑娘,没完没了,直到空袭警报再次响起。

  然而罗力知道,这两兄妹的热情是不一样的。也许,此刻嘉和的热情,恰恰是一种拒绝。罗力在杭州呆久了,知道这里的人们,能够把拒绝也做得像接受一样好看。

  因此罗力说:“大哥你别找了,我喝什么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没喝茶的习惯。“

  然后他看到大哥回过头来,昏黄的电压不稳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样子,说:“到这里,怎么能不喝茶呢?”

  罗力立刻明白,不能这样和他们杭州人说话,大哥是要留他坐一会儿呢。他赶紧就换了一个话题,问:“家里少了什么?小偷人呢?损失大不大?“

  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盏放在罗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说:“我把小偷给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弃守了,这你比我清楚。许多要犯都要转移,听说还有开释的。连小车桥的陆军监狱都要解散呢,这些个不大不小的偷盗案,就不算是个什么的了,关在那里,到头来也未必有时间审。还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时间逃出杭州城。否则,锁在监狱里,莫非等着日本人来杀。“

  罗力便想,大哥是个明白人,又问:“那——损失大不大?”

  嘉和付了一会儿,才说:“主要偷的还是父亲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进院子。别样东西,没有就没有了。只是父亲最看重的那张《琴泉图》也被盗走,倒是让人肉痛的。“

  “很贵重吗?”罗力想到这个地方的许多人家,但凡识得几个字,都喜欢收藏字画的,倒有点像农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积粮食一样的呢。

  “贵重二字倒是不敢当。这幅图原本是明人项圣漠所作,也不过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上面画了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只是那一首题诗我父亲在世时十分地喜欢——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算了,算了,“嘉和突然挥挥手,“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什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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