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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因为他预感到公爵夫人会用怎样的神态对待布里肖的长篇大论和埃尔斯蒂尔的
“趣话”:对于矫揉造作的长篇大论,不管是严肃的,还是风趣的,盖尔芒特精神一概视作
最令人讨厌的蠢话。
至于那些血统的盖尔芒特,如果说家族精神未能象那些文社(所有成员都用同一种方式
发表演说,陈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种方式思想)那样,传到他们每个人身上,这当然不
是因为上流社会人士比文社成员更具有个性,而妨碍他们互相模仿。模仿不仅要以缺乏强烈
个性为条件,而且还要有相对灵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别,然后能模仿。然而,在盖尔芒特
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一样,完全没有乐感。
举一种练习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个意义,人们把这种练习叫做“模仿”(盖尔芒特家
的人称之为“攻击”)。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领令人叫绝,但古弗瓦西埃家的人
却毫无感受,他们简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为对于公爵夫人企图模仿的那个缺点和语
调,他们从来注意不到。当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说话时,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会大声
抗议:“啊!不,他才不这样说话呢,昨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饭,他和我交谈了
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是这样说话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养的盖尔芒特会嚷起来:
“天哪,奥丽阿娜太幽默了!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乱真!我还以为是里摩日在
说话呵。奥丽阿娜,再来一点儿!”然而,这些盖尔芒特(更不用说卓越的盖尔芒特了,听
到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无不钦佩地说:“啊,您(或你)学他简直学神了!”)虽然
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他们缺乏幽默感(她说的一点不假),但因为经常听她说话,经常
把她的话转述给别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能马马虎虎地模仿她说话和评论的方式了
(斯万和公爵夫人本人把这叫做她的“编写”法),甚至在谈话中他们也会说一些在古弗瓦
西埃家的人看来很象奥丽阿娜精神,但在他们看来却是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话来。因为这些
盖尔芒特不仅是奥丽阿娜的亲戚,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时她会去看望他们(她却把家
族其他成员视如敝屣,不理不睬,以报她少时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丽的夏季,由
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人登门拜访可是件大事。埃比内亲王夫人正在楼下的大客厅里会客,
当她远远瞥见公爵夫人头戴着一顶迷人的帽子,斜撑着一把泻出夏日气息的小阳伞,慢悠悠
地斜向穿过院子,朝她家走来时,就象是看见了一场小火灾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侦察
队”,心儿怦怦地跳了起来。“瞧,奥丽阿娜来了,”她说,就象发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
翼地通知她的客人,好让她们有时间秩序井然地离开,镇静地撤出客厅。多半人不敢留下,
起身要走。“不,干吗要走?我很高兴再留您一会儿,”埃比内亲王夫人装出贵妇样轻松自
若地说,但声音却变得虚情假义。“你们可能有话要说。”“您真的要走吗?那好,以后我
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宾,女主人就这样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极其礼貌地向埃
比内亲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来,他们在这里和她们相遇,但仍象不认识一样,而她们出
于谨慎,也不敢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关切地询问起她们的情况,装出对她
们内在的品质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因为她们命运不佳,或是因为奥丽阿娜神经过敏,不宜同
女人多来往,他才不能请她们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红帽子的矮个子女人是谁?”“嗨!
我的表兄,您经常看见她,是图尔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马塞尔。”“您知道吗?她长得很俏
丽,看上去很聪明。假如她上嘴唇没有那么点小毛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确实有一个图尔
子爵的话,他就不该有烦恼了。奥丽阿娜,您知道她的眉毛和发根使我想起谁了吗?这使我
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维格·德·利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接丈夫的话茬,她听到有
人谈别的女人长得漂亮,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她没有料到,她丈夫竟会有这般雅兴炫耀自己
对那些被他拒之门外的人非常了解,以为这样做就能显出自己比妻子“严肃”。“对了,”
公爵突然大声嚷道,“您刚才提到了拉马塞尔这个姓。我想起来了,我当议员那会儿,曾听
过一次无与伦比的演说”“那是您刚才看见的那位少妇的叔叔。”“哦!真是才华超
群!不错,我的小宝贝,”他对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说。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显露出厌
恶情绪,子爵夫人仍不肯离开,卑躬屈膝地甘当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女仆(哪怕回家后把自己
的女仆打一顿解解气),一副可怜巴巴、局促不安的样子,但只要公爵夫妇不离开,她就呆
着不走,帮他们脱大衣,争取为他们做些事,识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为我们沏
茶,安静地聊一会儿,我们这些人都不讲究,不必客套。况且,”他转身对德·埃比内夫人
说,而让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殷勤热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边羞得满面绯红,
“我们只能在您这里呆一刻钟。”而这一刻钟却全都用来“复述”公爵夫人一周内说过的
话。当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会主动重复的,但公爵却把话题引到促使她说出那些话的事件
上,他装出严厉责备的样子,极其巧妙地、仿佛是无意识地引她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埃比内亲王夫人很爱这位表姐妹,也知道她喜欢听恭维话,就一个劲地夸她的帽子和小
阳伞如何漂亮,夸她说话如何幽默。“只要您愿意,你尽管同她谈她的衣着打扮,”公爵装
出不高兴的口吻说,一面却狡黠地微笑,好让大家不把他的不高兴看得太认真,“但是,看
在老天爷份上,可别谈她的幽默,我不需要象这样幽默的妻子。您大概是指她对我胞弟帕拉
墨得斯使用的那个糟糕透顶的谐语吧,”他继而又说。他知道埃比内亲王夫人和盖尔芒特家
族的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个谐语,很想借机夸一夸他的妻子。“首先,我觉得,一个我得承
认有时也说过相当漂亮笑话的人是不应该说这样糟糕的谐语的,尤其是更不应该开我胞弟的
玩笑,他很敏感,如果这件事弄得我和他闹翻,那就太不值得了。”
“奥丽阿娜的谐语?我们怎么不知道?那一定很有趣味。
喂,快说给我们听听。”
“这可不行,不行,”公爵仍旧气鼓鼓地说,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明显,“你们
还没有听说,那我太高兴了。说真的,我很爱我的弟弟。”
“听着,巴赞,”公爵夫人觉得该对丈夫反击了,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说
帕拉墨得斯可能会生气,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生气。他是一个聪明人,才不会为这个毫无恶
意的愚蠢玩笑生气呢。您这样说,大家会以为我讲了他什么坏话,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
没什么意思,您这样气愤,倒是抬高了那句话的价值。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
“你们都让我们坐不住了。到底是什么?”
“嘿!没什么大事!”德·盖尔芒特公爵说。“你们大概听说了吧,我弟弟想把布雷
塞,他妻子的城堡,送给他妹妹马桑特。”
“听说了呀。可是,有人对我们说,她不想要,她不喜欢城堡的所在地,气候对她不合
适。”
“咳!可不是嘛!有人把这一切都对我妻子说了,说我弟弟把这座城堡送给我们的妹
妹,不是想讨她喜欢,而是想戏弄她。那人说,夏吕斯很爱戏弄人。可是,你们知道,布雷
塞城堡是王室采邑,值好几百万法郎哪,从前是国王的地产,那里有法国最美丽的森林。愿
意受这种戏弄的人多着哩。因此,当奥丽阿娜听到夏吕斯因为把这座漂亮的城堡送人而得了
个“爱戏弄人”的评语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我得承认,她并无恶意,因为这是脱口而
出的:‘塔干①塔干那就叫他杰出的塔干②吧!’你们知道,”公爵又换上了不高
兴的语气,一面用目光把全场扫了个遍,看大家对他妻子的幽默有何反应,接着,他怕
德·埃比内夫人对古代历史不大了解,又说道:“你们知道,古罗马有一个国王叫杰出的塔
尔干。开这样的玩笑很愚蠢,这是在玩拙劣的文字游戏,奥丽阿娜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我虽
然不如我妻子风趣,但考虑问题却比她周到,我想到了后果,如果这话不幸传到我弟弟耳朵
里,那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他进而又说,“应该承认,即使没有城堡的事,说帕拉墨
得斯是杰出的塔干也很合适,因为他很高傲,爱吹毛求疵爱说长道短。这就减轻了夫人这句
话的罪过,因为即使她愿意降低身份,玩一些庸俗的文字游戏,她仍不失幽默,她对人的描
绘相当准确。”
①“塔干”是法文taquin(爱戏弄人者)的音译。
②“杰出的塔干”是“杰出的塔尔干”的同音异义谐话。“杰出的塔尔干”(公元前
534—509)是罗马最后一个国王,靠谋杀岳父登上王位。
就这样,这一次多亏“杰出的塔干”,下一次多亏另一个词,公爵和公爵夫人去看望亲
戚时,每次都要更换话题,拜访引起的兴奋在幽默的妻子和她的经理人离开后很久都不能平
息下来。女主人首先和那些享有特权参加聚会的人,也就是和那些留下来没有走的人一起尽
情品味奥丽阿娜谐语的滋味。“您以前也没听说杰出的塔干吧?”埃比内亲王夫人问。
“听说过,”巴佛诺侯爵夫人红着脸回答,“萨西纳—拉罗什富科亲王夫人同我谈起
过,有些出入。不过,能象这样当着我表姐的面听人讲这句话,那当然就更有一番趣味
了,”她又说,就好象在说“听到作者陪同这句话”似的。“奥丽阿娜刚才来了,我们正在
谈她最近说的谐语呢,”女主人对一位来访的夫人说,这位女宾露出遗憾的神态,后悔自己
晚来了一小时。
“什么,奥丽阿娜刚来过?”
“是啊,您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埃比内亲王夫人回答道,并无责备之意,但却让人
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错过了什么:她没有看到上帝创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①最后一次演唱,
那是她自己的错。“你们觉得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个谐语怎么样?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
干’评价很高。”第二天,她又这样问餐桌上的客人。为了议论“杰出的塔干”,她专门请
了几个知己吃午饭,这个谐语成了一道凉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它被加进各种调料,
多次出现在餐桌上。埃比内亲王夫人甚至还在这个星期对帕尔马公主进行了一年一度的拜
访,借机问公主殿下听没听说这个谐语,尔后向她进行了描述。“啊!杰出的塔干!”帕尔
马亲王夫人说,一种先验的钦佩使她睁大了眼睛,恳求作进一步解释。埃比内亲王夫人没有
拒绝。“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干’很感兴趣,它就象是编写出来的,”埃比内亲王夫人
总结说。其实,“编写”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