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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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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住臆想中的音符,并哼起什么玩艺儿来,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普莱雅斯告别的那段唱
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终那么热烈奔放,仿佛此时此刻,德·康布尔梅夫人勾起了我对
这场戏的回忆,这举足轻重,或许更是为了向我显示她对此记忆犹新。“我觉得这都剧比
《巴西法尔》还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为《巴西法尔》中,极为精彩的美妙乐章交织
着某种朦朦胧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为是旋律性的,所以过时了。”我转而对老太太说:
“我知道您是位伟大的音乐家,夫人,我多么希望听听您的高见。”德·康布尔梅—勒格朗
丹夫人看着大海,故意避开对话。她认为婆婆喜爱的并非音乐,婆婆那受到普遍赞誉、事实
上也出类拔萃的音乐才华,依她看只不过是所谓的才华而已,是毫无实际意义的卖弄技巧。
确实,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还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断言,通过她,大师的演奏技巧
及“情感”只传达给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可是,对勒格朗丹的妹妹来说,演奏酷似肖邦,
这远不成其为一种证据,因为她本人最蔑视的莫过于这位波兰音乐家了。“噢!它们飞起来
了。”阿尔贝蒂娜向我指着海鸥,大声嚷叫,海鸥一时摆脱了它们花的隐蔽身份。一齐冲太
阳飞去。“它们的巨翼阻碍了它们飞行。”德·康布尔梅夫人说道,显然把海鸥与信天翁混
为一谈了。“我十分喜爱它们,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见到海鸥。”阿尔贝蒂娜说,“它们对大
海的气味感觉灵敏,甚至透过街上的路石都闻得出来。”“啊!您去过荷兰,您熟悉弗美尔
家族吗?”德·康布尔梅夫人冲动地问道,那腔调仿佛在问:“你熟悉盖尔芒特家族吗?”
因为附庸风雅,往往是换了对象而不换腔调。阿尔贝蒂娜说不认识:她准以为那些人还健
在。可表面没有流露出来。“我要是为您弹奏音乐,将非常高兴。”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
说,“可您知道,我弹奏的尽是你们这一代再也不感兴趣的东西。我上学时肖邦可受崇拜
了。”说这句话时,她放低了声音,因为她害怕媳妇,知道儿媳认为肖邦算不上什么音乐,
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坏都毫无意义。儿媳承认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经过音群弹奏得均匀而清
晰。“可永远别想从我嘴里说出她是一个音乐家。”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锤定音
道。原因是她自以为“先进”,而且(唯在艺术方面)“从不过左”,她不仅设想音乐在发
展,而且觉得它只是顺着一条线发展,德彪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超瓦格纳”,比瓦格纳
更先进一些。她并意识不到,如果说德彪西并不象她几年后可能会认为的那样,独立于瓦格
纳,因为不管怎样,人们总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终摆脱暂时失败的境地,那么,当人
们对那些无所不包、淋漓尽致的作品开始腻烦之后,他便会想方设法,以满足相反的需要。
当然,有的理论暂时为这种反应提供依据,就象某些政治理论,以法律为依托,反对宗教团
体,反对东方的战争(反自然教育、黄祸等等)。人们常说,简练的艺术适应于高速发展的
时代,就好比人们常说,未来的战争不可能持续半个月,或者随着铁道的发展,靠公共马车
沟通联系的穷乡僻壤将受冷落,需要汽车致力于这些地区的振兴云云。人们常常提醒,不要
搞疲了听众的注意力,仿佛我们没有广泛的兴趣,全仰仗艺术家来启发最高度的注意力。殊
不知有些人读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却要去拜罗伊特,听四联
剧。再说,迟早有一天会宣告,德彪西的地位与马斯内①一样岌岌可危,《梅莉桑特》引起
的震动也将烟消云散,沦落到《曼侬》同样的地步。因为各种学派就象细菌与血球,自相残
杀,以斗争来保证自己生命的持续。不过,这一天尚未到来。  
  ①马斯内(1842—1912),法国著名歌剧作曲家,《曼侬》为其代表作。

  犹如在证券交易所,上涨趋势一发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机捞一把,同样,部分受人蔑
视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祸得福,或许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该受到歧视,抑或很简单,是他
们存心招惹鄙视——宣扬这些人,可以说是一种新鲜事儿。人们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历史
中,寻觅若干不循规蹈矩、富有才华的艺术家,现时的发展趋势对其声誉似乎不会有多少影
响,但总有那么一位大师顺带提起他们的名字,表示赞许。遇到此类情形,十有八九是因为
这位大师,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学派如何唯我独尊,总是以自己独特的情感作出判
断,唯才是爱,给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确的评价,即使才气不足,只要他过去曾尝过甜
头,与他青少年时代一段爱好有关,他也照样给予好评。此外,便是因为某些属于另一个时
代的艺术家,在一首普通的乐曲中,道破了与大师不谋而合的某种极相似的东西,大师渐渐
领悟到了。于是乎,大师便将古人视作先驱,来一个彻底的改头换面,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中
作出与前人一时一地亲如手足的努力。正因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纳的手笔,孟德斯鸠
的著作会有福楼拜的词句。偶尔,大师偏爱的议论是一种将错就错,人们弄不清此错源于何
处,但却传播到学派中来了。被列举的名字因此挂上了这一学派的招牌,适时处于其保护伞
之下,因为在选择大师方面,即使有某种自由的、真正的鉴赏力而言,但学派本身只接受理
论的指导。正是这样,思维惯于按偏离方向发展,忽而转向一个方向,忽而又转向相反的方
向,将上天的光芒洒向某一数量的作品,也许出于正确评价的需要,也可能为了标新立异,
或许其审美情趣起了作用,也可能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德彪西在这些作品中掺入了肖邦的成
份。这些作品一旦受到绝对令人信赖的鉴赏家的推崇,赢得了《普莱雅斯》带来的普遍赞
誉,便重放异彩,那些尚未重听的人们,一个个多么渴望能喜欢上这些作品,以至于身不由
己地再次去听,尽管给人以心甘情愿的假象。但是,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一年中有
一部分时间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体有病,也往往闭门不出,确实,由此而造成了某
些麻烦,明显表现在德·康布尔梅夫人选择用语上,她自认为自己说得很时髦,可实际上她
所选择的用语更适合于书面运用,两者的细微差异,她体味不出,因为这些用语往往是她阅
读偶得,而不是从交谈中学到的。不过,交谈对准确了解人们的主张和时兴的用语而言,其
必要性并不相同。然而,《夜曲》异彩焕发。对此,评论界尚未公开宣告。其消息仅通过
“年轻人”的闲谈传播开来。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对此一无所知。我以向她传播消息为
乐事,但却对着她婆婆说话,就象玩台球,要想击中球,得借助台边的弹力。为此,我告诉
她婆婆,肖邦不仅远远没有过时,反而是德彪西宠爱的音乐家。“嗨,真有趣。”媳妇妙不
可言地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仿佛这不过是《普莱雅斯》的作者推出的反常现象。不过,现
在完全可以断定,从此之后,她对肖邦的作品将洗耳恭听,甚至满怀愉悦。因此,我刚才这
番话为老太太吹响了解放的号角,在她的脸庞上重新反映出对我表示感激的表情,尤其是欣
喜的神情。她的双眼闪闪发亮,犹如名为《拉迪德》或《三十五载囚徒生活》一剧中的拉迪
德;她敞开胸脯,深深地呼吸大海的空气,好似在《菲德利奥》一剧中,当囚徒们终于呼吸
到“富有生机的空气”的时刻,那胸脯扩张的形象,贝多芬表现得惟妙惟肖。我以为她就要
把长有细须的嘴唇贴到我的脸颊上。“怎么,您喜欢肖邦?嗬,他喜欢肖邦,他喜欢肖
邦。”她高声嚷叫起来,激动得鼻子齉齉作响,那语气就象在询问:“怎么,您也熟悉
德·弗朗克多夫人?”所不同的是,我与德·弗朗克多夫人的关系对她来说可能毫不相干,
可我对肖邦的了解却把她抛入如痴如狂的艺术境界。唾液的超量分泌也不足以表达。她甚至
没有费心体会一下德彪西对肖邦的再创造所起的作用,只是感觉到我作出的是赞许的评价。
音乐的激情左右了她。“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欢肖邦。”她胸脯高高鼓起,双臂在空中乱
舞。“啊!我早就感觉到您富有音乐天赋。”她赞叹道。“我完全明白,象,象您这样一位
艺术家,肯定喜爱音乐。多美妙啊!”她声音中仿佛夹杂着沙砾,沙沙作响,似乎为了效仿
德谟斯梯尼,向我表达她对肖邦的强烈感情,不惜用满滩卵石填装自己的嘴巴。潮水一直冲
到了她未及时保护的短面纱,面纱湿了,潮水也终于落了,侯爵夫人这才用绣花手绢揩净了
白花花的唾沫,刚才由于回忆起肖邦,那唾沫浸透了她满唇浓汗毛。
  “我的上帝,”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对我说,“我觉得我婆婆耽搁得太久了
点,她忘了我们还要到我叔父德谢·努维尔家用晚餐呢。再说,康康不喜欢久等。”康康把
我弄糊涂了,我还以为是只狗呢。可对德谢·努维尔的亲朋好友来说,自然不成问题。随着
年龄的增大,年轻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调称呼他们尊贵的姓氏的乐趣减少了。不过,当初正
是为了品尝个中的乐趣,她才下决心成了这门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里,若提及德·谢努维
尔家族,习惯上往往(除非贵族姓氏的表示词“德”前面为元音结尾的词,因为在相反情况
下,必须将重音落在“德”字上,语言中不允许不加停顿,出现类似德谢努梭夫人的称呼
法)牺牲“德”字后面的停顿。人们常称呼:“德谢努维尔先生。”在康布尔梅家族,遵循
的是相反的传统,但同样不可违反。被取消的是“德”与谢努维尔之间的停顿。无论姓氏前
涉及的是我表兄还是我表妹的名字,也总是称德谢·努维尔,而从不叫德·谢努维尔。(对
谢努维尔家族的长者,人们常称“我们的叔父”,因为在费代纳,大家还没有时髦到象盖尔
芒特家族那样称“叔子”的程度,盖尔芒特家族的人称呼别人时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这
个音,就是吃了这个音,外国人的姓名一律本国化,与古法语或现代方言一样令人莫名其
妙。)凡进入这一家族的人,在德谢·努维尔这一称呼方式上,都马上会得到提醒,而勒格
朗丹—康布尔梅小姐却用不着谁来提醒。有一天,她去做客,听到一位少女说“我姨娘
德·于塞”、“我叔父德·罗安”什么的,当时没有很快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些显赫的姓氏,
平常,她把这两个姓习惯发成:于塞斯和罗昂。她为此感到惊诧,尴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
发现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件新发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迟迟不敢动手用餐。可是,第二
天夜里和后来的日子里,她便鹦鹉学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妈德·于塞”,把结尾的“斯”
字给吃掉了,而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惊诧不已的,可现在,若连这也不了解,那在她看来
该又多俗气,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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