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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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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扪心自问,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中是否没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为我现在十分痛心地
看到,所有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温存时刻被我不喜欢的那些人当作我的女友为我设置的一个
名副其实的骗局。总而言之,爱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尔贝特几乎已经在我心中死去,但
是她并没有完全消逝,而这种厌倦最终使我无法过多地牵挂阿尔贝蒂娜,况且她在我心中的
位置又是那样的狭小。还是回头再谈她(在一大段题外话之后)以及她在凡尔赛的散步吧,
凡尔赛的明信片(人们是否能够象这样把一颗受伤的心用在两种彼此交织在一起各自涉及到
一个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呢?)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每次整理纸张时,我的眼
睛总要落到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机不是一个如此诚实的人,那他的第二次叙述与
阿尔贝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她从凡尔赛首先寄给您的不是城
堡和特里亚农的明信片,那她又该寄什么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个热爱某尊雕像的文人雅
士,或者某个错把横跨街头的有轨电车站或工场车站当作景观欣赏的蠢货挑选出来的。而且
我也不该说蠢货,因为买这样的明信片,当作游览凡尔赛宫纪念的人,也不总是哪个蠢货。
近两年来,聪明的人、艺术家觉得西埃纳、威尼斯、格林纳达是老一套,他们却称道最微不
足道的公共汽车,所有的火车车厢:“这才是美的。”后来,这种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样很
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说不明白,“如此摧毁过去的高贵事物”,是不是“亵渎”。不管怎么
说,一节头等车厢不再被先验地看作比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更美的东西。不过,有人说:“这
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种人为的东西,”然而人们却得不出明确的结论。不管怎样,在完
全信任司机的同时,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无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当成密探而敢于拒绝跟
随她,我只让她在安德烈的守护下外出,而在一段时间里,司机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当时
甚至让她(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离开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机一起,并且让他们去
巴尔贝克附近,因为她很想坐在简朴的车子里飞快地在公路上奔驰。在这三天当中,我心里
十分宁静,尽管她寄给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时收到,这要归罪于布列塔尼的那些邮局运
转情况糟糕透顶(夏季运转良好,但是冬季显然混乱不堪),阿尔贝蒂娜和司机回来一礼拜
之后,他们仍然那样的勇敢,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早晨,他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日常
散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阿尔贝蒂娜今天要去特罗卡德罗,而且是去参加这次“非
同寻常”的日场演出,我对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为她有安德烈这样一个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断了这些回忆,阿尔贝蒂娜也已出门,于是,我来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阵沉
寂,牛羊肠肚商贩的哨子声和有轨电车的鸣笛声在空中回荡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犹如一位
调音师在盲目地调试钢琴。继而,逐渐变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题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题。还
有一种新的哨子声,那是一个商贩在叫卖,我怎么也没弄清他到底是卖什么的,哨子声恰恰
就象有轨电车的鸣笛声,由于这种声音尚未被快速带走,人们因此以为那是一辆孤零零没有
开动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滞不前的有轨电车发出的,这辆电车不时发出鸣笛声,仿佛是一头垂
死的动物。在我看来,假使我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贵族街区——除非是去一个完全平民化的
街区——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荫大道(那里的果品、鱼类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里,这就使得
那些商贩的叫卖声没有用武之地,再说,他们的叫卖声也无法让人听见)在我看来就会显得
十分忧郁沉闷,根本无法居住,因为它们缺乏所有这些小贩和食品流动商贩的老调子,没有
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这支乐队。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毫无风韵(或者屈从于一种丑陋的时髦)
的女人,身穿一件过份耀眼的山羊皮宽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妇女,而是全身裹在他
的母山羊皮里面的一个司机,正步行前往他的车库。不同肤色、负责跑腿的服务员步伐轻快
地从大饭店里走出来,骑上他们的自行车前往火车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车的旅客。类
似小提琴的那种声音有时来自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有时是因为我没有在电水壶中加进足够
的水。这支交响乐中响彻着一种过时的不协调“乐曲”:卖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只木铃作
为伴奏的糖果女贩,只见他芦笛上挂着一个木偶,让它四面转动,牵带着他的木偶玩具走街
串巷,他将大格利高利①的规范化朗诵,巴勒斯特里纳②经过改编的朗诵,还有现代的抒情
朗诵全置于脑后,他放声吟唱,就象纯正的旋律姗姗来迟的拥戴者:
    来吧爸爸,来吧妈妈,
    满足你们的孩子吧;
    木偶我来做,木偶我来卖,
    给我来点钱呀。
    当啷。当啷啷啷来,
    当啷啷啷啷啷啷。
    来吧,孩子们!
  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简化了礼拜仪式。
  ②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红衣主教的音乐指挥。

  一些头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这种ariavivace①竞争,更何况他们兜售的是
小雕像。正在这时,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贩走得远远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
尽管他用的是急板:“来吧爸爸,来吧妈妈。”这支小小的短笛难道就是早晨我在东锡埃尔
听到某个龙骑兵演奏的那种短笛吗?不,因为继之而来的是这样的话:“修彩陶和瓷一器的
来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喽。修瓷器的来了。”在一家肉铺,左
面是太阳的光晕,右面是整只被吊起来的牛,一个很高很瘦,金黄头发,从天蓝色衣领中露
出脖颈的年轻屠夫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虔诚,认真专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
边,把低档的臀部肉剔在另一边,然后将这些肉放在几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
一个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链条从十字上垂落下来,而他——尽管他接着只是把牛腰、腓里牛
排、牛排骨肉陈列在货架上——实际上却更让人觉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这位天使将在最后
审判的那一天,为上帝做准备工作,根据各人的品质区分好人与坏人,把灵魂掂斤过两。尖
细而悠扬的短笛声再度荡漾在天空中,这笛声不再预示着弗朗索瓦丝在每有骑兵团列队走过
时便担心的那些破坏,而是预示着一个头脑简单或者爱开玩笑的“古董商”所许诺的“修
补”,这个总而言之是无所不会而又毫无专长的人把各种不同材料的物品都当作他施展其技
艺的对象。送面包的年轻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细长形小面包接二连三地装
进她们的篮子,而送奶女工则飞快地把牛奶瓶挂在她们的吊钩上。看到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
怀旧之情,但我能够相信这种景象是确凿真切的吗?我从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铺
里忙活或者正在赶路的这些姑娘,假使我能让她们之中的一位在我身边停留片刻,她会不会
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呢。为了估算隐居给我造成的损失,即白昼给我带来的财富,就必须在活
动横栏的漫长伸展中截住某个拿着内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让她在我的门框里呆一段时间,
仿佛是两个撑架之间的一个活动背景的影子,并将她留在我的脑皮底下,从她身上获得某种
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与现在毫无两样的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放掉鸟或鱼
之前,在它们的肚子底下系上体貌特征卡,以此来了解鸟类和鱼类的迁移。
  ①意即轻快活泼的咏叹调。

  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奶
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常看这些姑娘办一
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
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门房为他买一束蝴蝶
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
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
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块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
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了。水果
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
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
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
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
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
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
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
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
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
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
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
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
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然而这种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
的任何东西,当然更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
佛在判断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
其他年轻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我
只记得(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
上,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这就足以成
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她,
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的女主
人,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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