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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的故事是我所遇见的最迷人最深刻最忧伤最宽广的爱情。
他说她的人生经历了两次黑色的秋天,一次是含冤被打为“右派”,一次就是现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席葬礼。第一次来到被叫做殡仪馆的地方。
早晨7点,我就乘车来到了这里,这儿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工厂,只是大门口一个阴森的“奠”字直慑人心,让我下意识地提一口气,抓紧了黑色的连衣长裙的下摆。我一步步地朝那堆有我熟悉的,也有完全没有见过的。我看到我熟悉的那些人全部穿着统一的黑色,有种古怪的感觉。
爸爸说:“我们去看一看卫生和化妆的工作做好了没有,你一个人就去陪陪他吧。”顺着他手指向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老人失神地坐在台阶上。那是死者已经七十几岁的丈夫。我点了点头,安静地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那是一双冰冷的只有皮包裹着筋骨的满是皱纹和苦难的颤抖的苍老的手。
我要参加的这场葬礼是一个女人的葬礼。被安排在今天早上的第二场,在东南角的梦寝厅里举行。梦寝,原来火化厅也可以有如斯美丽的名字,但愿已故的她真如梦寝一般长长久久地睡下去,不知道是否梦见了第一次与他的相遇。
他是徽商丝绸大家的少主人。他,少年书生,最是斯文清秀。她是他家的家生子,跟着父亲演戏,都是他家的下人。但她,也是远近闻名的水灵乖巧,一曲黄梅调唱得门前的小溪都打了几个转儿。
都是最鲜嫩的年纪。他们就遇见了。
或许,是他刚从私塾里放学回家,碰巧路过侧房,就看见院子里自顾自陶醉在戏文中,款款挪动莲步,和着唱腔舞动水袖的她,不由得被那样清凉透明的声音牵绊住脚步,驻足侧耳。直到太阳落到山的那头去,直到树上的小鸟儿都飞回了窝里,直到,直到她蓦然回首发现了他。脸倏地就红得和天上的晚霞一般,低着头道声“少爷”,还未等他回答,就扭身羞涩地跑回屋里了。
或许,是她负责打扫他的书屋。她轻柔地擦拭着书桌、椅子、笔架、香炉,带着满心的喜悦忙碌着,一点一点地触碰这些他的东西,然后发现了书桌上那首临了一半的《虞美人》,不禁捧起来碎碎地念道:“碧桃天一栽和露,不是凡花数”纸上尚有浅浅的墨香,就和他侍郎的眉目一般。一念就是好久,连他进屋了都没有察觉。她凝望着纸上的诗句,倚在门框上的他凝望着她。
两情相悦,两心暗许。
一抬眉,一低眼,一辈子就拴在一起了解,从此不离不弃。
粗鲁的哭喊声陡然响起,惊得我慌忙把思绪收了回来。原来第一场的告别仪式开始了。我惊讶地忘着那一队真材实料的孝子贤孙们,由一个人领哭,众人合哭,捧着遗像,披着麻戴着孝一路往大厅挺进,一路鞭炮不停。他缓缓地对我摇了摇头说:“她不喜欢这样,我们,不这样。”我宽慰老人道:“对,我们不这样的。”
我知道他们的故事本来就是和世俗理念无关。
他的家庭怎么可能允许产业的继承人娶家里的丫鬟过门。
可是他们相爱。年轻的他们坚定地彼此誓约,如果这里让他们相爱当然最好,否则,就离开。
私奔。这个在我眼里仅是古老传说中的美丽诱人的字眼,他们做到了。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有她,那么即使海角天边,也去得了。繁华的家业和夺目的地位,通通不及她嘴角眉梢的一丝笑意。
远走高飞。
其实也不是很远,只是来到了一个相对安静悠远的小村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过起“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的农家生活。虽然艰苦,但是自在。他闲来无事就写写戏文,写一出缠绵别致的有关爱情的戏文,由她来演绎,在丰收或者过节的聚会上唱给邻里村民们听。她实在是天生的好演员,即使再简陋的舞台上,一开腔,一亮相,便全身心地融进戏里,动作灵巧,唱腔清丽,况且又是心爱之人为自己写的唱词,更是默契万分,戏不迷人,人自迷。渐渐的名声传了出去,镇上的剧团如获至宝,把两人一同请到剧团工作,一个是戏文主编,一个是当家头牌,妇唱夫随,日子过得富裕了起来。而这个时候,她,也开始孕育着他们迷人爱情的果实。
孩子出生了。
他和她就不再仅仅是少年恩爱的夫妻,还努力地扮演好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他时常抱着孩子到戏院子里看她在台上演出,当观众鼓掌喝彩时,就微笑着告诉孩子,你看妈妈多棒啊。然后绕到后台等她卸了妆,便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把家还。真是神仙日子。
神仙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们的孩子6岁左右。然后那场浩劫就陡然降临了。
时间差不多到了,我扶着他缓缓地往灵堂方向走去。天阴沉了下来。“这是第二次的黑色秋天。”他喃喃道。眼睛枯涸。
他将那场浩劫称之为生命中无比黑暗萧瑟的秋天。
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早就被他抛弃的农业,哦,不对,也许应该说“成分”,导致了他人生中第一场黑色秋天的降临。
莎士比亚说但凡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摔碎在世人面前。其实不只是戏剧,生活有时比悲剧更甚。
十年劳改。沧海桑田。
我想我永远无法理解那是个怎样的年代,也无法想象他和她还有那个孩子是怎样度过那十年。十年,对于一个孩子,足以决定他今后一生的性格和气质;对于一个女人,足以耗尽她所有的青春和对生活的热情;对于一个男人,足以在他一辈子的道路上留下刻骨铭心的伤痕。
他劳改了十年,受尽了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各种折磨,她被迫和他离了婚,独自带着孩子背负着屈辱和痛苦生产了十年。他们的忍耐到底有没有极限,或者是早就过了极限。
等平冤昭雪后,他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到处寻找早已没了音信的妻子与儿子。终于,在那个他们开始生活的小村庄里,找到了几乎认不出的妻子,和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据说,当他们相拥着两次走向民政局办理结婚证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痛哭流涕。再黑暗的秋天也不能让他们放弃对彼此的爱的信仰。
秋冬过去,春天该要到来了吧?
经过那次炼狱的人们,个个仿佛转世投胎,和之前的自己完全不同。他们变得谨小而慎微,小心翼翼的生活着,生活平静却不见真实的欢乐。恢复元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直到他们退休了,有了孙子辈,被儿子接到城市里颐养天年的时候,才渐渐有了从生活中感到的欣慰,生命中最重要的苦难被孙儿粉嫩的小脸逐步取代。就如同所有的老两口一般,他们蹒跚着幸福着,在生命最后的那抹夕阳红里。
通过一小片树林,就看到了一栋白色的平房,六敞开着,聚集着一些穿黑色衣服的人。那里,就是她的最后一站,他要亲自送她。灵堂门口遇到了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他们握着他的手,脸上有真实的悲痛感。毕竟,朝夕相处了三年有余。
戴眼镜的主治医生面对眼前形同枯骨的老人觉得万分歉疚:“老人家,您节哀,我们尽力了却”
“不,不关你们的事,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她。”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突然某一天她就病了,急忙去医院就已经到了癌症的中期。情况一天天地差了下去,化疗,手术;再化疗,再手术。她的生命像一盏油快烧完的灯,慢慢地黯淡。
因为长期卧床,她需要随时被动地按摩和翻身,进食排泄洗澡都不能自理,化疗后的痛苦反应,等等,都没有让他后退。三年来,这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细心周到地照料着他的老伴,像呵护娇嫩的花朵一般直到她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秒,没有片刻间断。
我也在病中探望过她。我总是不知道该做出如何的反应给病床上的她看,是宽慰、逗乐,还是别的什么,因为只一眼,我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是怎样在舞台上风光鲜亮在生活中充满情调的女子,却沦落到生活不能自理地缩在被子里,浑身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一头的青丝也因为化疗而掉光了,身上浮肿的厉害,到最后丧失了语言的功能,那优雅的嗓音只能呜咽着。
有的时候觉得她好小好小,身形像个婴孩,眼神透彻直达人心,不言不语。生命就这样无端地给了她一重又一重的苦难。
好在他总是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有时她稍微好转的进修可以开口,就对他说,如果下辈子,你家里还有一个小丫鬟的话,那一定就是我。他就会微笑着抚摩着她的胳膊,告诉她那么我下辈子还要和丫鬟私奔。
生死契约。
父亲走到我和他面前,低声说是时候了,可以排队进去了。于是我扶着颤抖的他进入了那扇最后的门。中间是巨幅的转折照片,上面的她端庄安静。整个灵堂里没有花圈,而是铺满了鲜花,那种产自他们那个小村庄的不知名的小白花。花海的中间是水晶棺木,里面,是他一生一世的妻。他看到后猛地挣脱开我,跌跌撞撞地把自己贴身的一件背心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怀里,又最后摸了摸她的面颊,轻轻地唤她的小名,“小妹,小妹”
我咬住嘴唇的面落泪,一面想着要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转身来到了音乐室,跟工作人员说明这场告别仪式的音乐我们自己准备。掏出事先录制好的磁带放进去,轻轻地按下开始。
是她最得意的一段唱腔——《梁祝》。
哀怨的小提琴声中,人们开始绕着场行礼。因为要控制音乐,我只能站在音乐室里往外看。我看到他走上前去喊道:小妹,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看到父亲走上前去哭泣:妈,您安心地走吧,这辈子您太苦了,现在好好休息吧
然后我跪了下来,轻轻地问:
奶奶,这是我最后能帮您做的事情,请您放心,我会代替您继续爱爷爷。
我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总是会怀念爷爷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念着才子佳人的戏文,看奶奶托着水袖在院子里缓缓舞动时的暖暖温情。
在他和她的故事中,幸福曾经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