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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古代大茶树,时间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边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记得我小时候读茶书,《华阳国志》里是记载过茶的,说周武王的那个时候,就把茶当作贡品,说是'丹漆茶蜜…·皆纳贡之',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说你记性不好,一个字都不差的。我们说到茶树栽培有史可稽,就是从周武王开始的。不过这种东西,跟他们讲也是没有用的,他们只管现在的密植成不成功,还会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这也难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做得总算绝,结果把他自己绝掉了。三皇五帝,照样绝不掉。为啥,总有人要听这些事情,要用这些事情。比如西汉吴理真,在蒙山顶上种茶,'仙茶六棵,不生不灭,服之四两,即地成仙'。现在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是四旧,封建迷信。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晓得,会感谢这个吴理真。为什么?因为他就是史书上记下来的第一个种茶人。没有他们这些种茶的,我们能够喝到今天的茶吗?多少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罢了。”
杭汉惊讶地抬起眼睛,说:“没想到这些东西您都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都教我们过的。”
嘉和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我就晓得到这里为止了,比如《茶经》里说的'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实。本想查查贾思鹏的《齐民要术》,事情一多,也就过去了。现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烧了。贾思肥该是魏人,封建主义吧。”
杭汉这才露出点笑意,说:“还好你点了一个我知道的题。《齐民要术》上说了,当时的种瓜,是在垦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广各尺许,施基肥播籽四粒,这就算是穴播丛植法了。唐代人就是这样种茶的。到了宋代,《北苑别录》记载到种植密度,说是'凡种相离二尺一丛',用的是因种法。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丛一亩吧。到了元明时期,开始用穴种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数十粒。到清代就更进步了,出现了用苗圃育苗然后移栽的。你看这段史料倒蛮有意思,没想到得茶还会搜集这个。”
嘉和坐下来,看着杭汉,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啊。杭汉嘴角抽搐着,还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泪渗了出来,说:“伯父,只有你晓得我为什么心都扑在茶上。茶养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吗?”
嘉和多么想告诉他孩子们又逢劫难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么说呢,他又怎么能够说呢?只有门在心里啊他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杭汉看了万箭穿心。也许是不忍看下去又无法说出口,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搂住了嘉和的脖子。静悄悄的花木深房,黄昏中颓败萧瑟,现在,身边没有女人和孩子们,两个伤心之极的男人,终于可以相拥而泣了。
和长辈们完全不一样,得茶和得放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每人手里捏着个手电筒,在西郊杭家祖坟的茶蓬间半蹲半伏,满头大汗地寻找着黄蕉风的埋骨之处。去年今日,也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贼一般地把蕉风的骨灰葬在此处,当时种下一株茶苗,留作记号。无奈此一年家事国事俱遭离乱,老人尚能识得旧地,年轻人却反而找不到地方了。今日中秋,本该月圆,却是个阴云出没的夜晚,杭家兄弟久等不到家中老人,只得取了电筒,自己来寻找。
几代人的老坟,又加这几十年的变迁,周围都变了样,这两兄弟东摸摸西摸摸,惊飞了几多夜鸟,扰乱了几多秋虫,秋茶在他们的拨弄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他们依然不能确定那株旧年的新茶,焦虑和痛苦烧干了他们的泪水。得茶还时不时地担心着怕有人跟踪得放,摸索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看看远处山下的龙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让得放蹲下来,一动不动。两兄弟这样摸索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说:“这是太爷爷,我们挨着他坐。”得放也不吭声,坐下了,拿出一包烟来,取一枝给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里的模糊的面容,说:“你还真抽上了。”两人各自抽着那劣质的香烟,静悄悄地等着长辈们的到来。
月亮倒是很大很圆,不过时常穿行人阴云,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星光下的茶园明明灭灭,一会儿发出蜡般的色泽,像靓丽少女,一会儿没人暗夜,却像个阴郁的男人。得茶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天没有度过这样清寂的夜晚了。从前在养母家求学时,夜里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这片茶园让他想到了那些日子。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仿佛为了要减轻他思念母亲的痛苦,说:“别着急,爷爷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得放的唇边亮着那微弱的一点红,劣质烟味就在兄弟间弥漫开来,他淡淡地说:“我不着急。”他看了看哥哥,又补充说,“其实我常到这里来。有几篇文章就是在这里起草的。“
得茶不想跟他再争论,另外找了一个话题,说:“我还真担心你把那姑娘再带来。”
“她是想来的,我没让她来,盼姑姑到城里去接爷爷他们了,白姐姐身体不大好,我怕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出事。”
得茶一下子问住了,听到她身体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狭隘,他为什么跨不过这一道关口——谁的孩子难道就那么重要吗?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悔恨和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弟弟问他:“大哥,他觉得她怎么样?”
得茶吓了一跳,以为他问的是白夜,此时月亮又出来了,清辉普照大地,茶园里的枝枝条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弟弟眉间的那粒红病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满了少年人的深情。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连忙说:“好啊,很好啊!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得放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你得答应我照顾爱光。“
得茶怔住了,得放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那个他仿佛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耸了耸肩,不想把这重大的托付表现得太隆重,说:“这算个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会照顾你们。”
“你要当着先人起誓,对茶起誓,“得放说,“当着我妈妈的灵魂起誓!”
得放那么激动,让得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边说“好的,我起誓“,一边站了起来说:“好像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昨夜是抄过了家,不过没抄出东西,再说也不是公安机关,也没有通缉令捕你。“
得放依旧蹲着,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不理解你对女人的态度,你对白姐姐就没有行使你的责任。“他说这话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却更像一个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误解了他的话,他蹲下去,失态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声轻吼:“我再跟你说一遍,这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明白这对你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重要。如果爱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这样的痛苦和凌辱,我会更加爱她。更加更加更加更加爱她“他说得气急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大哥,你不知道你对白姐姐意味着什么,她有那么丰富的心灵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她无所依靠,我在北京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
“是她不让我见她——”
“她是女人!”得放打断了他的话,“你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你本来应该听懂她的意思!“
·'闭嘴!”
“——所以你也不知道爱光有多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爱光有多好,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地爱她。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我多么想把你换成她,刚才我们在寻找妈妈的骨灰,我想要是和我寻找的是她,那该多好。如果我们找到了,和我抱头痛哭的人当中,要是有她那该多好。对不起,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笨拙地还要解释,彼得茶挡住了,说:“我明白”然后就一个人走到茶丛中去了。他远远背着得放一个人站在茶丛中,有的茶蓬和他差不多高,他看上去仿佛也成了一株茶树。天上的乌云散了,月亮奇迹般地挂在天空,因为无遮无挡,月亮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无依无靠。呜呜咽咽的,那是什么声音?是得放用小布朗送给他的萧吹奏呢,小布朗正在天台山中避难,他不能来,得放就把他的萧拿来了。但他不会吹奏,只能发出一些萧才会有的特殊的声音。得茶站在茶丛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弟弟的话击中了他,弟弟的呜咽的萧声击中了他得放把他的感觉全都说出来了,如果此刻,是他和她坐在一起,是他们在茶园中抱头痛哭他为什么不敢见她,什么事情把他变得那么复杂胆怯,他依然说不清楚,但他相信一旦见到她她会清楚的,他要立刻就去见她,马上,现在——
一豆烛光朝他们奔驰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身影终于在茶园边缘停住了,他们看见了那个单薄的细长老人,甚至看见了月光下的那根断指。只见他分开了茶道,朝得茶走来,得茶惊讶地问:“爷爷,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
他没有听见爷爷回答,爷爷突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听见他说:“等一等,等一等。”他说着蹲了下去。得茶连忙上去扶起爷爷,焦急地问:“爷爷,你眼睛怎么啦?”
得放也停止了萧声,他惊得全身的汗都凉透了,朝他们跑去时,身边的茶蓬哗啦啦地响动着,他们等了好久,才看到大爷爷站了起来,说:“现在好了,看见了。”然后对着得放说:“得放,你爷爷要到这里来了,我是说,要到这里来陪你妈妈了”
月亮仿佛也不忍听到这样的消息,它就一下子躲进云层,茶园顿时就陷入黑暗之中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二十四章
老人在受难,新人在出生,年轻人在逃亡。通过得茶和小布朗的秘密安排,得放潜人杭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台山,山有八重,四面如一,当斗牛之分,上应台宿,故日天台。从地图上看,它位于浙江东南,南接括苍,西连四明,跨天台、新昌、宁海、奉化、勤县,东北向人海,构成舟山群岛,它那西南与东北的走向,亦成了钱塘江、两江和灵江的分水岭。唐诗僧灵彻诗云:天台众峰处,华顶当其空,有时半不见,崔克在其中。六十年代初,天台主峰华顶来了一群杭州知青,建起了林场和茶场。动乱以来,秩序不再,这里有许多人下山了,留着几个守林人和一些空房子,布朗一到这里,就和得茶取得了秘密联系,现在他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他得成为他们杭家人的坚强后盾。
得放安顿好嘉平爷爷的后事之后,由得茶陪着来此山中。得茶这样做,一旦发觉,自然冒天下之大不匙。得放还阻止过他,说:“吴坤正愁抓不到你把柄呢。”得茶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