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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批杭氏家族的扫墓队伍终于也过来了,这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扫墓大军。小掘一郎早就得到情报,说是杭家的二老爷也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十分年轻的夫人。这位名叫杭嘉平的巨商,一切手续齐全,眼下正在北平和上海与大日本进行着正常的生意交往。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证明了这位老爷是他小掘一郎动弹不得的,而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动弹他的强烈欲望。他早就听杭嘉乔说过,嘉平是赵寄客的义子,是赵寄客最喜爱的杭家后代人。他对杭嘉平在强烈的忌妒的同时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他想见识一下这个人。
这群扫墓之人,是以杭嘉和步行带头的。他的身边跟着他们的老家人小撮着,后面便是一辆马车。和刚才杭嘉乔的马车不一样,这辆马车的座轿被轿帘遮挡了起来。马车旁有一个人扶着车辕而行,正是那个劈了日本宪兵两耳光的胆大妄为之徒杭汉。小掘一郎手里的马鞭微微一举,两个宪兵立刻就喀呼一下,把雪亮的刺刀在半空中架成一个X形,人流一下子就静止了。
小撮着这就往前走了几步,从衣兜里取出几包烟来,对那几个宪兵先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后就递上了烟,另一只手还点着了火。那几个宪兵倒是愣了一下,若不是有上司在,他们接了烟肯定就放行了。现在他们不敢,他们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刺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掘,发现小掘的神情,不像是放他们行的意思,就把刺刀横了过来支在胯前,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然后,小掘冷漠的目光就开始注视在车辕旁边站立着的杭汉了。他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对他视而不见,这目光就是一种强梁式的语言。杭汉完全明白这种语言在此时此刻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在钟楼上单枪匹马抗争着的热血少年了,他已经不怕在众目瞪陵之下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了。他轻轻地走上前去,接过小撮着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朝那两个宪兵深深地鞠躬,一点也不比刚才九十度的鞠躬要高,然后,他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递过烟去。他那种明显的奴颜婢膝的样子使那几个宪兵更为困惑,他们都是当时亲自到钟楼上去捉拿杭汉过的,他们都能认出他的面目来。他们一时还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九十度的鞠躬和鞠躬之后的一百八十度的对皇军态度的大转变。
他们只得再一次看看他们的小掘一郎大佐,他们发现他的马鞭子垂了下来,他们的刺刀也就垂下来了。小掘的确感到了胜利的快感,他要的就是这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效果,他就是要让杭州人尝尝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厉害。在杭汉低下头来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放他是放对了,虽然当时他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戏。你不是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愿意承认了吗?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得不在这种高贵的血统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杂种!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杂种,你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还会让你尝尝以后的厉害,我不会轻易就放过你的,等着瞧吧!
杭家的扫墓队伍就这样又往前走了,可是刚刚走过了那几个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马鞭又举起来了。那几个宪兵一看,连忙又把刺刀横了起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就又停了下来。轿帘轻轻地在清明的风中飘动着,明亮的风,清爽的风,和平的风…·
帘子微微地动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唐物女子就出现在帘门口,小掘的目光就迷离了起来。这个长长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苍白的女子,面颊上依然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长眼睛,迷迷蒙蒙的,长睫毛急促地抖动着,笔挺的鼻梁,下巴那么尖,像浮世绘里的那些极度幽怨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色泽不清,深绿色中带着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带着紫红。旧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辈传给她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旧旧的,泛黄的,仿佛从久远年代中走来的影子般的人儿。她无声地下了车,看着小掘,像是一个哑人。“静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国《诗经》中的诗行。帘子又打开了,现在出现的是叶子的面孔。看样子她真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的露庭中,他看见过她,往事如烟,她现在却是一个中国人的弃妇了。小掘挥了挥手,宪兵们把横着的刺刀就都放竖了。盼儿又轻轻地无声地上了车,周围的人都微微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目睹着这一幕,车轮吱吱地响着,平静地过去了。那车座的下面,盼儿和叶子坐着的垫子下面,全是从孔庙转移出来的祭器。
小掘一郎没有能够和杭家最厉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面较量纯属偶然。他是已经看着两顶轿子缓缓地抬过来了,他看见了前面那一顶上坐着的贵妇,也看见了后面那顶轿子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长得更有精气神儿。他坐在轿上,视线自然就和骑在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这就是杭家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吧,可我还是要给你下马威的。你等着,下一秒钟,我就要让你从轿子上给我乖乖地爬下来了。
小掘的这一下秒钟却是永远也不会来到了。恰在此时,孔庙火速派人来报告了那里刚刚发生的情况。
关于大成殿的拆修,是已经由着王五权等一干人去做了的,但他们去了几次也没能够拆成,赵寄客站在大成殿内,誓与该殿共存亡。今日闹得越发凶了,王五权叫了几个人要从那石碑前拉走赵寄客,不料赵寄客自己倒没被他们拉走,那几个拉他的唆呷倒被赵寄客的独臂砍得抬了出去。王五权知道赵寄客此人在日本人眼里的分量,也不敢真往死里拉,想来想去,还是差了吴有到城门口来向小掘一郎叫屈。吴有也是一个晦气鬼,人人眼里都是破脚梗,好像赤膊上阵的事情少了他就不行,所以便宜也有他的,吃亏也是他的。此一番他上前去拉赵寄客,手都没碰到,鼻头血倒被打出,一时旧恨新仇,重上心头,见了小掘,免不了大呼小叫渲染一番。他这人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知个中底细,一时性起,就把赵寄客痛骂一顿。可他又是一个不会切中要害的人,只管自己“没手佬,没手佬“地唤,这就由不得小掘心里不生怒。小掘一郎一入杭州,就把赵寄客当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杀要砍要放要跪下来行感谢生身的大礼,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别人来非议半句。此时众目联联之下,虽不好发作,这笔账却被他记下了,吴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现在,连小掘自己也没想到呢。
小崛转身勒马之时,没有忘记冷冷地朝那个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阴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轿子就在他眼前移了过去。
持枪的宪兵本来以为长官必定要举起马鞭,让这两个过城门而不下轿的男女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忙里趁乱,马鞭也没举,那两人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扬鞭,骑马直奔城里,看样子那里又有乱子了。虽是清明节,却不是太平的时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宪兵们突然意识到重任在肩,大吼一声,就拦住了轿子后面的一对老母女,他们打算对她们好好地发一次难,以弥补刚才的憎里增懂。
鸡笼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叠叠掩盖起来的生死祖坟啊,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泪啊今日这里聚集的所有的人们——他们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与被背叛者;有爱着的与失去了爱的;有麻木的与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贵的;有苟且偷生的和义无反顾的——他们在这样的青青的新发的龙井茶蓬下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老吴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他没有能够赶上眼前坟里躺着的那个对头——这些年来茶叶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吴升也不见得就超过了十年前的忘忧茶庄。他惨淡经营,敌得过杭州城里的对手却敌不过洋人:敌不过印度,敌不过锡兰,也敌不过日本了。日本人不但占了我们的茶叶市场,还占到我们的茶园里来了,还占到我吴升的家里来了。我的几个孩子都成汉奸了,他们将再也没有眼前这些死者的归宿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升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看来他没有福气葬在杭州的龙井山中了,他得和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个埋老骨头的地方了。要不谁知哪一天,国儿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头抛之荒野呢?这样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老吴升悲从中来: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啊。我到头来没能和吴茶清一样,在天堂杭州找一块灵魂安息之处——我不甘心啊。我养的汉奸儿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这躺在黄土垄中与我做死对头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吴升好悔啊
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沈绿村的眼泪——沈绿村会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然而,他的确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绢,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眼泪虽不多,但还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装出来哭给别人看的。似乎因为这绿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绿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要不是来到她的坟前,他是不会想起来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绿爱死在他前面,他也没有多少的怜惜,关键在于她的极其残酷的死。嘉乔一直试图把她的死解释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必要的自杀行为。可是这瞒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绿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么样的情景下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他大妹小,长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宝巷的房产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绸庄是他的一样,他有责任保护好他的私人财产。妹妹虽然刁蛮,也得由他来处理,他要是早一点打个招呼,妹妹决然不会死。如今晚了,沈绿村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哭——闹了半天,和老吴升一样,他也是为自己而哭啊!
杭嘉乔决没有干爹吴升哭得那么复杂——虽然他也是只哭自 己,但他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哭,为自己肉体的痛苦哭,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的报应而哭。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只在母亲小茶的坟上点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坟前,在每一株坟前的新老茶树下点了香。他想尽可能地虔诚一些,可是因为他骨子里的功利,他的虔诚看上去就有几分做作和虚伪——他虔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他的全身的骨头别再痛,为了他能够健康长久地活下去。他还年轻,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这会儿他在祖宗的坟前想到死了。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也将躺在这里,一株茶树下。况且,谁知道人家让不让他躺在这里呢?想到死他就吓得心尖发抖,他就禁不住大声地痛哭——他的声音又尖锐又慌张,像是就要淹死的人正在拼命地捞稻草。俄顷,他突然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鹅,一下子伸长了脖子,盯着这满山的茶蓬。茶树平静温情,哺哺私语,却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甚至和他的哭声形成了绝不和谐的声画对立。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又猛然跳了起来——二哥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