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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把国外带回的东西都暂寄在北京朋友处,但火车上依旧挤得一天一夜没地方坐。他累极了,而妻子黄蕉风果然没有来接他,关于这一点,他早有思想准备。他们虽生有一双儿女,但在杭汉的心目中,他始终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是把蕉风当作大女儿来看待的。她总是出错,没有他的照顾,这个胖乎乎的女人的生活,就像她的近视眼,终日增里增懂。杭汉激动地想念着家人们,步行从城站穿越半条解放街。虽然满街都是“万岁“和“打倒“,以及五花八门的游街队伍,但没有影响机汉思家心切的情绪,他折人中山路,在快到羊坝头的一家菜场里,竟然还发现了集市上的半木桶黄鳝。杭汉心头一热,中国人的感觉,杭州人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
称了三条本地大黄鳝,按老规矩,杭汉清营业员烫杀了再带回家。他记得菜场旁边有家老茶馆,老虎灶上有现成的开水。杭汉与伯父同住,知道伯父喜欢吃炒鳝丝,但全家人没一个会杀,以前杭汉买了黄鳝,都是在那里烫杀了拎回家的,多年来也就成了习惯。
杭汉不知,此一回破了祖宗多少规矩,连烫杀黄鳝也一并破了。女营业员是个少妇,刚才卖黄鳝时就很不耐烦。菜场里成分比她差的人都造反游行去了,单把她留在这里抓这些滑腻腻的黄鳝,心里不平衡。想迁怒,正恨着没有机会呢,机会就找上门来了。她定定地目击了杭汉片刻,用大拇指戳戳后墙,嗓音嘶哑地喝道:“你给老子看看灵清,什么年代了,还要我们革命群众杀黄鳝?啥个成分都没查就卖给你,已经便宜了。你听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杀黄鳝!”
杭汉先是吃了一惊,手提着那几条黄鳝一时发愣,后来便有些生气。杭州,出苏小小的地方,女子都该如西施一般的,怎么可以手指戳戳,老子老子,一副青洪帮的吃相!杭汉自小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又是茶学权威,别人也是当他一个人物来对待的,这样听人说话,倒还不曾有过。援非的中国人,虽然也离不开政治学习,但也不曾发展到日日背诵语录,故而孤陋寡闻,竟不知刚才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乃是今日造反天下的口头禅。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轻轻地回敬了一句:“你这个女同志,这么说话,什么意思?”
谁知那女子就蹬竿上房,秤盘扔得震天响:“你你你,你这个现反,竟敢说毛主席的话什么意思!抓你到造反司令部去!“
现反!杭汉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来现反就是现行反革命。这下子,杭汉可是真正地碰了个顶头呆——怎么买了几条黄鳝的工夫,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有人来拉劝他,边推边说:“好了好了,这位革命群众看样子是跟不上飞跃发展的革命形势了,赶快回去斗私批修,再不狠斗私心杂念,就要戴高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游街了。”
杭汉认出来了,拉他的正是开茶馆的周师傅,从前在汪庄当伙计的,抗战前夕他还请他们抗家人在三潭印月喝过茶的,杭家和他向来就熟。他不解地边走边说:“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恨我?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嘛,六四年我出国前全国人民都在学习雷锋,大家见面都是笑嘻嘻的嘛。”
周师傅边拉他到拐角处的老虎灶旁,边说:“杭老师你就再不要多说一句话了,今日要不是小撮着伯让我拉了你出来,说不定一顶高帽子已经戴在你头上,铜锣敲敲游街去了。”
正说到此,小撮着就在老虎灶旁的旧八仙桌后立了起来,用脚踢开了长凳,说:“我眼睛不好,也没看出是汉儿。不过听声音看做派,必是我们抗家人。“
杭汉见是小撮着伯,虽是老了一些,精神却是好的,便着急地说:“撮着怕你也进城来了,亏了你拉我过来。我出国几年,家里的事情都接不上头了。“
小撮着伯用手指了一下周围,说:“莫提你出国几年,连我这日日在家门口拄着的人,也接不上头了呢。”
周师傅连忙为他们二人冲了茶,摆着手压低声音说:“撮着你也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被红卫兵听见,抓去游街!”
“老子1927年的老党员,老子革命的时候,这群毛孩子的爷爷还不知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老子怕他们这些小猢狲属毛灰!”
“你小撮着是1927年的老革命,我周二可没有你的光荣历史可以拿来吹。不要到时候你掸掸屁股就走,连累我这老虎灶也开不下去。”
杭汉见周师傅一边在老虎灶前为他烫杀黄鳝一边那么说,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不会的,不会的,公私合营那会儿,我们忘忧茶庄都合营掉了。记得当时你也想合的,没地方合,这才留下的嘛。“
“杭老师,你真是不知今日天下如何走势!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根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多少年,这一回算是真正保不住了。”
周二这么说了,杭汉倒是有些上心,这才抬头仔细看那老虎灶。老虎灶的炉面是平的,下埋大锅,靠里砌两口小锅,远远看去,小锅似虎眼,大锅似虎口,那通向屋顶的一根烟囱,倒是像煞了一根老虎尾巴。旁边又置着几张八仙桌,配着数条长凳,这就便算得上是茶馆了。杭汉还能记起那老虎灶旁贴的一副对联:灶形原类虎,水势宛喷龙。如今这副对联已经换得一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虽然这资本主义的尾巴说割就割,但此刻既未割,那尾巴上便依旧坐满了看热闹的人。从前茶客相坐,谈的话题,天一句地一句,什么都有,杭州人称之为说大头天话。这个大头天话里也是包括革命的。但从前在茶馆里阔谈革命,毕竟多为风雅,不像今日,除了革命,茶馆里也没别的主题可以阐发了。杭汉边喝茶,边等着周二和摄着帮他收拾黄鳝,边听人们评点眼下局势,听一个茶客搭腔:“我们街道有个女人,一个人守着个儿子过,人也漂亮,脾气也好。昨日红卫兵去她家抄了,说是台湾特务呢。我去看了,嘿,那才叫挖地三尺!把地板都撬完了,说是要查那发报机呢。”
“查出来了吗?”众人就心急地问。
“要那么好查,还叫台湾特务吗?”说话的不屑,“那女人也是硬,红卫兵拿皮带抽,也没把发报机抽出来,我看就差上老虎凳了。可惜不是白公馆渣滓洞,那女人也不是江姐。最后几个小将也急了,说她是花岗岩脑袋死不开窍,浇了一头的沸水”
听到此,众人不由轻叫起来,说:“亏这些小将想得出!”
茶客站了起来,抖抖手里的小彩旗说:“你们哪,都记着,这碗茶也不能够再喝上几天了。保不定一会儿来群红卫兵,也往茶桌上泼那沸水。你当我们这样二郎腿跷跷,茶杯托托,是什么人?统统都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要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一万年不得翻身呢。“
他这么说着,就扬长而去。杭汉心里忐忑,想问问那人是哪个街道的,张了张嘴,也没有开口。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摸不着头脑,也让人恐惧。他有一种万丈高楼就要一脚踏空的不幸的预兆。现在他已经彻底忘记了非洲——真不可思议,他离开那里才两天,就已经无法判断,那个黑非洲中的绿色的茶园,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了。
头上不远处钟声响了,是熟悉的钟声,青年会的钟声,是他杭汉青年时代的英勇无畏的象征。可是,此刻他手里拎着一串杀好的黄鳝,却茫然失措。他看看东又看看西,一双脚不知道往哪里挪。他记挂着杭州的所有的亲人,既想往羊坝头走,又想别过头到解放街,那里住着他的亲生父亲杭嘉平和他的宝贝儿子。父亲是政协委员,也许从他那里,能得到一点局势的内幕。
就听口号与刺锣又密密响起,但见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杀将过来。那领头的小将,一身军绿,一边倒走,一边叫喊,黑发一耸一耸的,背脊上一大片的汗渍。因为不停地挥手,皮带扎着的衣服下摆都耸上去了,在腰上拧成了一团。游行队伍一圈是用绳子围起来的,前面绑着些牛鬼蛇神,挂着大牌子,戴着高帽子,个个都弄得奇形异状,恐怖古怪,像是古装戏里被押赴刑场的囚徒,只是自己敲着锅锣开道罢了。后面,倒像是开了一家流动的成衣铺子店。两个人一排,一头一尾地扛着晾衣服的竹竿,竹竿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有貂皮大衣、缎子旗袍、高档呢料子的西服。人群一下子就挤成了堆,杭汉被他们裹挟在其中,看着看着,耳朵就嗡嗡响,眉毛上的汗直往眼睛里掉。不知怎么的,他瞧着这些东西怪眼熟。
小撮着在旁边对他耳语:“你看看你看看,如今的人革命真是容易,把人家屋里的衣服抄出来到各处亮一亮相,也没有国民党蒋介石来追杀,这算什么好汉?我们那时候才叫提着脑袋——”
杭汉一边擦着汗一边说:“小撮着伯,你给我上去仔细瞄瞄,那件灰呢大衣旁边,捧着个暖锅一般的东西走着的姑娘,我看看有几分像我们家的迎霜——”
小撮着脚一眼就回过头来说:“不是迎霜还能是谁?你看她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你仔细看看,不是那年你上苏联专门买回来煮茶的?你爸爸喜欢,你就送给他了。”
“莫非这个茶炊也成了四旧?”杭汉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一层不相信他没有说出来——他的那个和她妈妈一样胆小的女儿迎霜,竟然敢捧着个茶饮——那东西可不轻——走在斗志昂扬人群簇拥的大街上。
小撮着跺脚叹气说:“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那年你刚刚捧回这个东西,我就说了这种洋货没意思。苏联修正主义赫鲁晓夫他们用用的东西,你拿来用干什么?还不是用出祸水来了!”这么说着就一头钻进人堆里,找迎霜去了。
杭迎霜手里捧着的那个茶炊,俄语称为“沙玛瓦特“,是紫铜锻制的。那年浙江农业大学茶学系教授庄晚芳先生带国外留学生,首先就是从两名苏联学生开始的。杭汉第一次从他们那里听说茶炊,回家向曾经去过苏联的父亲请教,父亲对那渗透俄罗斯风格的茶炊大加赞赏。以后他作为中国茶叶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苏联,千里迢迢地就专门背回来一个,送给了父亲。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八月的骄阳下,由自己的女儿捧了出来示众。他满脸发烫,汗如雨下,后背却刷的一阵凉到了前胸,此时女儿已出现在他面前。
1956年,杭汉与他的同事们刚刚培育出了一种小乔木种的茶树优良品种,因在霜降之后仍有新芽萌发,故名迎霜。回到杭州,妻子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姑娘,正等着他取名呢,他看着姑娘的小胖脸,说:“就叫迎霜吧。”
迎霜比三年前高出了一大截,胖乎乎的,像她的妈,但一脸的紧张,看不出见到父亲时的喜悦,只是睁着大眼睛说:“是哥哥叫我来的,是哥哥叫我来的!”
“你哥哥呢?”
迎霜指指那个已经蹦远了的领头喊口号的红卫兵,杭汉可真正是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了。
“你们把爷爷家给抄了?”杭汉的声音变了调。他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