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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茶是科学。老祖宗陆羽早就在《茶经·三之造》中有言:~是茶叶择土而采:长在肥地中的茶,新梢四五寸时便可采摘了;长在草木丛中的细弱之茶,须待其生出那四五枝的,选着那秀长挺拔的,也可采摘。二是茶叶择无而采:下雨天不采,晴天有云不采,在天气晴朗有露的早晨才可采摘。这些当然是茶圣的上上之说,一般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但弄到茶叶需推着磨盘方能碾碎了,这也是千古未闻之事。
杭嘉和见着那工农兵学商们稀里哗啦地推着磨,心里实在难受,别人那里不便说,就跑到一头雾水正在修理摘茶机的杭汉面前,说:“汉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杭汉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倒不是采茶,却是在单位院子里炼钢铁。此时见着嘉和连平日里的礼数都记不起来了,只是蹲着,喉咙哑得发不出声来,问:“伯父有什么事?”
嘉和蹲了下来,看着汉儿那发红的眼睛,发木的眼珠,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却换了另一句:“你们打算亩产报多少?”
“起码干茶得在五百斤以上吧。”杭汉说。
嘉和听了,也没有吓一跳,反正现在到处都在放卫星,无论报出怎样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也不会让人大惊小怪了。嘉和不解的是杭汉说这番话时的那种麻木不仁的口气,好像他真的认为一亩茶园能产出五百斤干茶来一样。嘉和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了话:“去年组织我们这批人下乡去考察全国茶园的现状,说是有二十五万公顷老茶园得重种、补缺或台刘。”
杭汉仿佛根本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木愣愣地看着伯父,只是说:“要是能修好这台机器,手工换了机械化,这些茶叶采起来就省力多了。”
嘉和知道他的这番话是白说了——他想说的是不应该采,但杭汉却说的是怎么样才能采得更多更省力。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但嘉和不会像他的弟弟那样不管不顾地就把话说出来。回到山间,那黑夜里满山的呐喊,满山的火炬,使他突然想起了北宋诗人梅尧臣的一段话,不由感慨万千地轻吟而出,所幸一旁的工农兵学商没一个听得懂,不料这句诗却让弟弟嘉平当作意见提上去了。
你当这是一句什么文言,却原来是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中的名句:当此时也,女废蚕织,男废农耕,夜不得息,昼不得停
嘉和念这段话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这样做对茶树不好罢了。但一经嘉平认可,整理成文字,政协会上放了一炮之后,事情就闹大了。梅尧臣的这首同情劳动人民的文字,也可以作为对封建朝廷的抗议,古为今用到这里来,不是把我们新中国的天下当作封建社会来攻击吗?嘉平险成右派。只是时光已经过去了两年,右派已经变成了右倾。
事后嘉平觉得自己的确是幼稚了。他说那些话,提那些意见于什么,谁不知道大跃进是怎么一回事儿。全国上下一起说假话,那就不是纠正哪一句假话的问题了。
可是,这种局面还会延续多久呢?妻子黄娜对此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现在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国。嘉平却还是想看一看。他不能想像离开了这个充满斗争的舞台会怎么样。他深陷在中国,不想拔出去。
黄娜也想动员女儿黄蕉风出去。但黄蕉风天性软弱,嫁鸡随鸡嫁鸡随狗,丈夫不走,她也就不走。她也知道妈妈和父亲有矛盾,但究竟怎么回事,她是没头脑管的。有一次她还听到他们对话。她听到嘉平长叹一声,道:“黄娜哪,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得我哪。”
然后她就听到妈妈黄娜说:“我是不想离开你的。可是你看你们这个国家,闹到要饿死人的地步,接下去谁知还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样,总还是在我们中国嘛。”
“亲爱的,你的话缺乏理智。这个政府的人民正在挨饿,而且许多人已经饿死了了'
“闭嘴!”嘉平跳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又问:“你把大门关上了吗?”
黄娜苦笑了起来,说:“我连在家里都不能说话了吗?亲爱的,你刚才那副样子,叫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当年怎么在重庆码头和国民党打架的了!”
这才叫嘉平真正大吃了一惊。二十年英雄豪杰,如今怎么落得这般贼头狗脑的境地,长叹一声说:“我这个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做寓公,当快婿,或者南洋巨商,或者英伦豪富,都非生平所愿。文天祥早就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况且我不过是作为右倾思想被批判了几声,离死还远着呢。“
黄娜也就长叹一声,说:“我就是不能同意你的这番辩解。你不说给你按上右倾公不公正,你却只说你不怕当右倾。就像你们不说上山给茶树脱裤子对不对,只说不怕没茶叶喝。这是什么逻辑?大而无当罢了。我虽不是英国人,但英国人的重事实、重逻辑却是叫我心服的。嘉平,不是我硬要早走一步,这个国家如此折腾下去,怕是要完了。我走了,安顿好那里的一切,再来接你们。哪怕你死不肯走,还有那几个小的呢。“
嘉平这些年来还没听到过这样的话,尤其此话竟然是从黄娜口中说出,他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轻声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话是你说的吗?”
黄娜却说:“我早就该说这些话了,只是怕说了一人坐牢,全家遭殃。你想想,这些年,不就是应了安徒生的童话了吗?皇帝明明光着屁股,谁都只能说他的新衣服漂亮。你不过是说那纽扣钉歪了,便是一顿好训。我却真实地告诉你了:皇帝的确什么也没有穿啊!”
嘉平连忙就把黄娜往屋里推了,边推边说:“我们这就讨论你怎么走的事情吧。”他不想让黄娜再这么说下去了。
这些话,黄蕉风全都听到了,但她似懂非懂。她也挨过饿,但后来吃饱饭,饿的滋味也就忘记掉了。
嘉平虽然送走了黄娜,但黄娜的那一番话,到底还是在他的心里起了作用。他心里头服他的右倾吗?当然不服。平时说不得,在嘉和这里还是敢说。故而,这里一提起愈采愈发,他就这么来了一句,且说:“要给茶叶脱裤子啊,你看,我们现在连茶叶都喝不上了,还要凭票。每人还不能超过半斤。那日我给黄娜寄茶,邮局说超过半斤了,不能寄。我真想大喊一声:这不是社会主义!”
“你喊了?”杭汉吓了一跳。
“我能喊吗?我已经是右倾了,害得你这次出国还七审八审的。我要再喊,还不成了反革命!”
杭汉这才松了口气。他总觉得父亲虽然叱咤风云大半生,却是一个政治上非常幼稚的人。这些年他牢骚多起来了,看问题就意气用事。杭汉基本上没走出业务这个圈子。他觉得国家大事都是搞行政的人做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套路,好的坏的,只要不跑到业务里来插一脚就可以了。当然因为他的这个态度问题,也有人来提醒他,不要走白专道路。对这些话他都笑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他心里明白,找他谈话的人,是要他写人党申请书。可是自己掂掂分量,以为他的一半日本血统,已经决定了他是不可能人党的月p么这种装腔作势拿花架子的行动又有什么意思呢。杭汉不愿意欺骗任何人,他认为他们杭家人,还是应该做一点实事。因此,从心底里说,他以为父亲没有走伯父的道路,实在是吃亏了。他在政协务的那份虚,怎么可能不犯错误呢?
这些话自然也是不能够和父亲讲的,便不讲也罢。杭汉却是一向极为重视伯父意见的,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伯父,你倒是吃了一辈子的茶叶饭了,还是你说说,茶叶愈采愈发有没有道理。我就要到马里去,总有许多道理要对他们讲的。误人子弟总归不好啊。“
嘉和想了想,说:“茶叶愈采愈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嘛!又不是庄先生一个人凭空想出来的,千百年茶农积累下来的经验嘛。你看,这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一是茶树提供较长的采摘期,第二是提供较多的采摘次数,第三是采摘间隔时间短,第四是单位面积产量高。“
“还有下面,庄先生也提出来了愈采愈发的前提,一是应使茶树形成新梢的营养芽保持一定水平;二是应使茶树在发育周期中生长活动时期内能经常保有正常的营养生理机能。你看你看,不是正反两面都讲到了嘛。“杭汉兴奋地补充道。
黄蕉风正在翻一本电影杂志,听着他们说闲话,就又插嘴:“那不是太好笑了,没什么可以争的,还争个热火朝大干什么?我们学校老师,也拿这愈采愈发分成两派呢。”
“有些话,在马里说得,在这里说不得。”嘉和突然说。
杭汉没有大听懂他的意思,抬起头来,看了伯父一眼,突然明白了——伯父是不赞成这时候提出这个理论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愈采愈发派。可是他从来也不把话说透,只让人家去领会。父亲比伯父性急,说:“发现了原子能的科学家好不好?可是美国人拿去造原子弹了。愈采愈发本来只是个学术问题,可是人家要用来脱茶叶裤子了,那就不好了嘛。“
“那不是科学的罪过,是利用科学的人的罪过,这是两个概念,不能接和在一起的。”杭汉激烈地反抗父亲的反科学观念。他希望得到伯父的支持,但这一次他失望了。伯父说:“科学是什么?就真理本身是不是真理是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讲也是一个真理问题。围棋这个东西好不好?好!符不符合科学?符合!那么我为什么对日本人说我不会下围棋?我为什么斩了手指头也不肯下围棋?是我不科学吗?“
杭汉听得瞠目结舌。嘉和从来也不愿意在人前提他斗小掘一事。解放后一开始不少单位学校还叫他去作报告,都让他给挡了。天长日久,人们记得这故事,倒把故事的主角渐渐淡忘,没想到伯父今天却把它提了出来。这说明他们之间所谈的并不是一个学术问题,伯父是在和他说做人,也是在以某一种形式向他的兄弟表示他的立场。
黄蕉风听不懂男人们之间的这一番话。说起来她很小就开始跟着杭汉进人茶界了。但她是茶人们的宠儿,吴觉农先生亲自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呢。她天真、厚道,天资比她的母亲要差一截,生就不是一个读书人。黄娜曾经为此长叹过一声道:“到底还是像她那个没出息的父亲。”那是说的蕉风的生身父亲。
然而杭汉却喜欢这个傻乎乎的胖妹妹。他们杭家出的人精儿太多了,尤其是女中人精太多了,这就太费杭汉的心思。杭汉喜欢和这个不用他花脑筋去琢磨的姑娘说话。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最好的休息。
从十二岁以后,黄蕉风就在宠爱中成长起来了。宠爱的结果是她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木乎乎的不爱动脑筋的爱吃零食的年轻小媳妇儿。不到二十岁她就和杭汉结了婚,结婚之后她就更不爱动脑筋了。所幸杭汉给她找了一份在实验室工作的清闲活儿。她不愁吃不愁穿,二十岁刚过,她轻轻松松地生下了一对儿女。她的下巴因为发胖兜了出来,杭州人看了都说这女人好福气。实验室里放着一些大瓶子,瓶子里面浸泡着一些茶叶标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