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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阴暗的楼梯。眼睁睁地看着二楼的一户黑丝绒窗帘倏地拉上了。她终生仇恨黑丝绒剪裁成的一切饰物。那一刹,她感到整条乱嘈嘈的马路在呼呼地旋转。她觉得母亲是太阳底下最肮脏的女人。她一路嚎哭着回家,找到了父亲。不久,母亲和那个在《长坂坡》中唱赵云的男人都自杀了。悲惨的长坂坡。捉对厮杀的漆黑命运像一团雾气弥漫。三十多年来,陶月婷为了那次跟踪恨透了自已。她始终觉得是自已杀了母亲和那个男人。她莫名其妙地篡改了悲剧长坂坡。这是她第二次跟踪一个人。她边走边觉得斥责自我,仿佛找不到跨出下一步的足够理由。但步子却丝毫也没有停下。路经弧形霓虹灯闪烁的碧海云天浴场门口时,她瞥见浴场门口停放着不少豪华气派的小卧车。她的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她抬起袖子微微挡了挡脸,加速了步子。她怕浴场大门口身着血红旗袍的迎宾小姐认出自已。
很快地,到了城郊。青壳蟹爬出狭隘的洞。岁月蠕动中的酸甜苦辣。前面一伙子从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子,闪进了一座小院子。他们进去后,小院的铁门嘭地一声关上了。陶月婷认得这一带是县屠宰场的老址,荒僻得很。她小时候总是跟着几个大孩子,举着手电筒,在这里捕青蛙。屏住气,童稚的内心神采飞扬。那么遥远。屠宰场早就破产了,这里没什么人住,附近的几个居民小区都往这里倾倒废垃圾。
陶月婷远远地站在巷口,盯着那个灯光昏昏的小院。一阵风吹过,几片脏塑料袋子在风中飞舞,腐积的恶臭熏得她头晕。她后退一百多米,到路边小摊买了包香烟,站在那里静静地抽着。药到病除。黑暗的麻醉。无尽的风刮过。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陶月婷看见门内灯光猛地朝外一泄。秘密的血被抽空了。有人出了小院。灯光一暗,他身后的铁门又嘭地关上了。残酷岁月把黑丝绒的窗帘变成了铁门。把俊朗的战将变成了一个浑身疙瘩的农人。她死死地盯着这个人。咿咿呀呀,可能不是血染战袍的赵云。距离自已还有十步时,她发现正是右手紧紧捏着左腕的梅虎。
她连跨两大步,站到巷口正中,冲着他大叫一声:“梅虎!”。她眼底一热,两行泪水就哗地顺着脸流了下来。
本是微低着头直楞楞走路的梅虎,猛吃了一惊,手一抖,左腕压着血渍的棉球就掉了下来。梅虎惊慌地看着她。陶月婷尖声冲他喊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小娘的徒弟陶月婷!你现在就跟我走!”
她丝毫不加思索地向梅虎发出了指令。这个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陶月婷不用回头,就知道梅虎离她始终约七、八步远。一路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有几颗泪珠子流到嘴里,咸咸的。沿途,不断有骑在自行车上的人扬手冲她招呼。她眼中影影憧憧,根本没看清楚那些人是谁。依稀有总被抹成个白脸的曹阿瞒。总有一天我会在瘫子村唱一曲真正的拉魂腔。
她一直把梅虎带进自已的家。多年没有男人跨入的一个深深蟹洞。
(六)
喜神
喜神是红色的,又称谷神。淮河两岸的人民认为,土,是世界上最有德性的物,土出谷神,出了养人性命的神。所以农历三月初三日,要扎一小包“喜神土”,红绳系着,贴上大红的喜神之像,放在自家的灶台上。六月初六时麦收刚结束,所有户中的“喜神土”要搞一个重回田间的“放土仪式”。“喜神土”也用以亲戚间的相互馈赠。
————沿淮风习之一
三月三,是瘫子村沿习的喜神节。这一天全村人都守在村中。此日,宜修仓、牧养、竖柱、上梁。忌开仓、出货、畋猎、捕鱼。男人们在树下喝酒、下棋。妇女们锥鞋底、坐在门口看柳。孩子们到河滩上放风筝。
这一天,我在瘫子村收到姜斯年教授和梅红从省城寄来的信。估计姜教授小院中的夹竹桃开得正炽,所以他的信中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激愤和偏颇的用语。他痛斥了史学界抄袭成风和拼凑成文的恶劣习气,又对学院内年青学子沉溺于声色、教授间整日勾心斗角的现象表示了不耻。他恨恨地说,他要“用锋利的藏刀一个一个剁下那些人的小指”。。呵呵,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再过一阵子,夹竹桃花就要开败了。而细致的梅红竟掐准了信的旅途长短,她说:“你将在瘫子村的喜神节的傍晚收到这封信”。她在信中讲了些城市生活的琐事,什么到昂贵的古井赛特商场购物呀,什么宽带互联网埋到了她的楼底呀,什么光色斑斓的国际车展呀,等等。信的结尾,她挖苦了她丈夫钟定坤的怯懦个性和退缩着的体质。她还暗示,对一个曾与她在图书馆做爱的男人常怀隐秘的肉欲。
我在瘫子村渐渐黯然的夕光中读了这两封信。腊八坐在炕上喝酒,七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发呆。我在读信,我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恍惚。姜斯年教授和梅红的省城生活,在此刻,就像是一种虚假的生活,虽然半年前我也怡然置身在那种生活之中。那么遥远,那么虚假,是天堂或者地狱中的生活?总之,当你坐在瘫子村的门坎上,你无可救药地想着,你绝不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甚至你连伸手抓一抓它的冲动,也不会产生。
有趣的是,梅红三月初三给我的信中,讲到了巫术式的“喜神土”的“放土仪式”。她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她记忆中的麦收和仪式:
“淮河最美的时刻是麦收时节,瘫子村的人管它叫“抢场子”。所有的人,我说是所有的人,都到了田间,哪怕是半岁的婴儿,也会被裹在襁褓和尿布中,被丢在田埂的树荫下。她娘挥镰子累了,就会大敞个奶子,坐着给婴儿喂奶,全没个避讳。如果你不觉得有点儿可耻,你就站在高堤上做个逍遥的旁观者吧,反正瘫子村不管男女老幼,都在田间拼命地忙着。
夜间,从堤上远远望去,装运麦捆的拖拉机灯、娃们提着送饭的汽灯、田埂上照着歇场子的煤油灯亮成一串串。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毒鞭子抽在汉子们乌黑油亮的脊梁骨上,驱赶着他们,村民们连夜在抢割小麦,把麦垛运往高地。盛夏淮河的脸说变即变,谁也拿不准她的脾性,谁敢拿喂养性命的麦子跟老天爷开玩笑?累得眼皮子抬不住时,要么就灌一口“刀子烧”、“寡妇红”、“老锅曲”烈酒,要么干脆就枕着镰刀甜甜地睡上一觉吧,躺在厚厚又新鲜麦秸的沙地上睡去,那真叫惬意呀。我猛然想起了海子的两句诗:家乡的风、家乡的云,睡在我疲惫的双肩。若碰巧赶了个明月夜,你盯着满天的繁星,那些星亮得真像要滴下来呀!小时候,我扯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抚摸着脸上手上被麦芒划了的伤痕,美滋滋地想从现在到明年开学,每天都能吃上一个白乎乎的馒头了。想着想着,就昏昏地睡过去了。
瘫子村的小麦不光是肥哦,嚼起来更是掉了齿地喷着香。“瘫麦”在淮上一带,那是出了名的好粮,元末时,一次朱元璋的义军闹粮荒,他就谋划着来瘫子村抢粮,为了迷惑追捕义军行踪的官府,朱元璋命令雨夜疾行的士兵全部倒穿着草鞋,扑向瘫子村的粮囤。清晰印在泥泞小道上的鞋印误导了官兵,他们顺着鞋尖的指向去逮朱元璋,自然垂头丧气地扑了个空。刁钻过人的朱元璋捏着一把“瘫麦”,丢几粒在嘴里嚼了嚼,喜不自胜,连声夸道:“真是天赐好粮,吉兆哇!”那一夜,朱元璋不仅喝干了瘫子村所有窖子里的陈酒,还乘兴强奸了村里的几个姑娘。据称朱元璋当皇帝后,还秘派一个精明的小太监潜伏瘫子村,要搜他遗下的龙种呢”。读着信,我眼前浮出梅红讲这段野史时眉飞色舞的表情,这些逸事全给她当了真。我想姜斯年教授若是听她这段,定会入了迷。
“如果麦子落镰了洪灾还没到,瘫子村人就要搞喜神土的放土仪式,仪式前请班子唱社戏。一长溜红红绿绿的草台子行头,加上喧天吵地的锣鼓,那真叫闹腾哦。在祠堂前面唱,有时干脆就在田埂上唱。没日没夜地唱,黄脸的秦琼黄骠马,黑脸的龙图坐开封,大忠大奸的戏瘫子村人最爱看。秦香莲携子乞讨时,场子里哭声一片片地起伏着;陈世美被虎头铡削掉脑袋时,瘫子村人咧着嘴笑得畅快极了。戏班子也有唱跑调的,村里曾有个姑娘被涂口红画眉角的男戏子拐跑了,但瘫子村并不怨戏班子,照样拎着染红的猪肉去请他们。连一向板着脸的我爹有时也绷不住了,戴上黑须去扮强盗的戏,吼上几嗓子过够了瘾。”
“喜神土放土,都是在夜间进行。各户由男人左手捏着装土的小红包,右手擎着火把,走到自已的田头。他们要在心里默默地把从高祖父到儿子、孙子一溜家中男丁的名字念一遍,然后祈求喜神庇佑他们有麦子吃。祷词念完后,解开扎喜神土的小红绳,取一点土擦在自已双眉间的额心,要多擦一会儿,能擦出点鲜血最好。因为喜神是红色的神。擦完后,再将喜神土细细地撒在田沟里。那一夜,照旧俗,男人放土回屋后,不能与女人行房事。”
“有时麦子没收净,喜神土还没放土,洪水就来了。一次我在麦垄里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就听有人扯着嗓子喊着:快跑啊,洪水就要砸过来啦,快跑啊!听起来像爹的声音,我站起来就木盹盹地随着人影子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劲了,咋能往村子里跑呢?该往堤上跑啊,慌慌张张地又掉过头跑。麦地里已乱成了一团糟,有人嚷着回村抢东西,有人在蹩着哭腔在找娃儿,有人还在火烧火燎地往拖拉机或牛车上急着堆麦捆。真的曾有人因舍不得一罐没吃光的咸菜,往村里跑,抱着坛子就丢了性命。”
梅红说:“你被洪水浪头追着逃命过吗?如果没有,你就是个长不大的男人,你就不配做个瘫子村的男人。”
夏天在麦田里疯玩,梅红最爱和腊八一起玩。村子孩子都喊腊八“野种”。腊八可真够野呀,他晃着个黑膀子最喜欢打架。要是有人敢动他妹妹梅红一根指头,腊八窜过去就是一拳。腊八打人,从来不打别处,拳头都是直奔着别人的脸过去的。要是你在田头看见一个孩子鼻青脸肿,两条血从鼻中拖出像两条红蛇。不用问,准是腊八干的。
虎子也处处护着妹妹,但梅红就是不爱跟他扎堆儿玩。虎子有一个绝招,谁打了红妹子,他就整天跟在谁的身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紧跟着你。你踢他,捶他,跺他,放恶狗咬他,他都不闪,嘴角淌血牙齿掉了,他还是不闪,也不还手。你躲也躲不掉,他像鬼影子一样紧缠着你。虎子就这样令人恐惧地紧跟着你。稍大一点的孩子怕回家挨揍,就急着丢开“憨鬼”和“皮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