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据说,他也搜过一些偏方煎药吃,而且还作出了一个清醒的决定:到了春天,只饮酒、漫步,不做学问。刚进大学读书的那个春末,站在姜教授小院中大株白簇簇的夹竹桃花下,嗅着从那烂了角的木格窗中飘出的中药浓香,我一阵阵地晕眩。我想,这果真就是我梦想中的历史界名宿的小院子。姜斯年教授在夏、秋、冬三季都算个严谨的人,也只在这些时候他才肯往学理中深究。
没料去年春天的姜教授却一反常态。他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蒙尘多年的旧课题:《明末至1950年淮河中游的民俗史》,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我撂下杂活,投身其中。这本是他早就废弃了的一个学问。早年为之累积的一些资料典籍,纸质已发黄变脆,用力一抖,边边角角就化成了簌簌飘散的碎渣。为何现在要去刨这个老底子?偏又挑了个夹竹桃茂盛得邪乎的一个春末,这确实让我吃惊不浅。有人猜测,“墨汁事件”后,校长故意要找一些难出成果的课题为难姜教授,可我知道这不合逻辑,即便校长如此,宁折不弯的姜教授也不会轻易受命。
起初的谈话并不多涉课题。他只是每天黄昏时,把我拉上他红砖缠绿藤的小阁楼,让我读那些旧纸上的“拉魂腔”戏词给他听。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这个短命的戏种。夹杂着太多乡间俚语、田头淫词、奇风异俗、古涩名称的戏词和旁白,读起来相当地拗口,我念得结结巴巴,又始终入不了戏中的境界。戏词中充斥着“女人在梳头时看见流星,会变成寡妇”、“女子鼻尖有藏黑痣,会克夫弑父”、“除夕看见青狐狸,来年必有横祸”之类稀奇古怪的插语。姜斯年教授显然对这些戏词已是烂熟,闭目倾听之时,也不断地指出我的错处。听着听着,他会激动地从竹椅上跳起,踱到窗口,眺望着远处。血色的夕光漫射进屋,照着姜斯年教授雪白可鉴的头发和清癯的侧面,让人不免生出一股苍凉的敬意。一天,也是这样的站在窗前,他突然一下子唱了起来。老实说,他的调子稍一拔高,就露出一种变态的女腔尾子,像刀片刮得我的耳根生疼。他穿着件异常肥沃、全不合体的黑白纹理的裤子,松松垮垮,样子可笑。怪的是,他唱的竟全然不是我正在辩读的戏词。是的,他并不在倾听。他也似乎毫不理会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在昏黄的窗前唱着,这样一段戏词:
“天下女子的命呀——
全是那个黑呀。
就像黑夜里安放的黑炭和黑漆呀。
一张木桌转呀转,
安放着爹的黑炭、
娘的黑漆呀——
哥呀,
你这个负心的汉子,
从我的肉中
剐点血呀,
把你的人养大;
从我的奶中
剐点汁呀,
把你的根喂壮;
从我的身子上,
剐条骨呀,
劈成根柴把你的脚烧暖!
哥呀,
你这条毒心的汉子,
生就生在那淮河的舟上,
死就死在那淮河的舟下呀。
天下女子的命呀————
荒荒地就转着那一个字哇。”
在我记忆所及的拉魂腔七十多本戏中,并没有这一段词。我听出了这段女子咏叹调中又浓又重的宿命气息。我从未听过拉魂腔戏,照我的推析,与这段词匹配的最佳乐器应是埙、箫一类土生原汁的悠长调子,吹奏出荒凉与深渊般的命运。只可惜,小阁楼中唯的寂静的夕光为姜斯年教授伴奏。看着他浑浊眼中隐隐泛出的泪光,我的心也跟着战抖。他的灵魂定是在这歌唱中回到了他深不可测的往昔,触摸到了一个清新可闻的脸庞。这就是淮河边上古老的调子么?我把记忆中那些破落衰败的农舍、灾难的景象、麦子和一张张没有名字的粗糙面孔打乱在这词里,拆分了,又拼装契合起来。一种宛若新生的感动震摄着我。我在内心斥责了自已读戏词时的油腔滑调,斥责了暗存的对姜教授滑稽之态的讥讽。我得承认“墨汁事件”加深了我对他的敬重。
第二天,我的导师历史系姜斯年教授突然恢复了往年深冬才会有的冷峻风格。他递给了一撂子齐刷刷的资料,说,彻夜未眠哦。他说,四十年了,我总算找到这个巨大课题的入口了。你要理清淮上民俗的嬗变,不钻进拉魂腔是搞不通的。拉魂腔戏就是它的精魂真魄。你想想,洪灾一至,大村小寨荡然无存,许多的民俗也都随着东逝入海了。你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实物之证?好在这民俗像韭菜是一茬接一茬的,生生不息,在一曲接一曲的戏中保存了下来。要掘这民俗的死证,我看在这拉魂腔的戏词中是再好不过的啦。要找活证,喏,挖挖这两个人。我翻烂了图书馆的旧典残书,只搜出了这两个人,真的是大有嚼头哦。无论如何你得吃透这两个人。我知道我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我完全地融进了姜教授领来的这两个名字中。历史学者的日子总是被垂直降临而至的“名字”篡改着。
'梅修山':1904年生于寿县垂岗村。2001年最新考订版的《寿县民间艺人述略》中另一说,生于一个叫渔梁坝的小镇子。父母早逝,幼时无名,绰号“小野獾子”。调皮、胆大、匪气重,常扮神弄鬼,能配制土炸药,曾独自设计炸死夜间袭村掠户的贼盗两名。嗓子好,喜唱野调,颇受村中各户爱护。11岁时,被一个嗜赌成性的族叔卖与外村一个大户做家奴,伺候瘫痪在床的方姓私塾先生。因本性至聪至纯、伶牙利齿,又身世至苦,颇得主人之心,赐名梅修山,授之笔墨诗赋,过目成诵。方氏祖籍鲁南,酷爱柳琴戏,口授修山《武家坡》、《水长逝》等老调曲目,让其在榻前院中演绎。方氏殁后,修山纠其家奴,变卖家产,自创“南拉魂正阳戏班”,并自编《七吊钱》、《云鬓误》等名剧,转演沿淮四省上下,爆极一时。据《正阳关梅氏逸事》一书载,梅修山平生重义,一日,戏班中的青衣“小桃红”被蒙城县一豪绅强掳,欲纳为妾,修山孤身往救,于堂上自断一臂,血溅四壁,神色自若,气镇列绅,救回女弟子,并自此不再登台。另据该书转引梅修山的自述,他一辈子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创了南拉魂戏班,二是夜闯安徽省总督柏文蔚的书房,乞求拔银,将座在淮河河道中的祖籍地“瘫村”搬迁上堤,柏氏当即拍案首肯。至于银子是否拔到,诸书皆语焉不详。梅修山在1944年淮水灾后失踪。一说是柏文蔚被一戏子所制后备感羞辱,秘令家丁卫士追杀多日,将其击毙。一说是多方努力搬迁“瘫村”不成,失望厌世,在天堂寨一带剃度为僧。还有一说是常年忧愤,每日必醉,醉后失足淮水中淹死。
[七巧莺]:1923年生于寿县正阳关,梅修山与方府褓姆所生之女。天生命硬,落地之日即克死其母,梅修山借得八村百余户的孕妇乳汁,将其喂养。8岁即学戏,资质秉赋异常,戏词诵读一遍,即可登台献演。长大后美貌非凡,身手矫健,扮相、唱腔、甩袖、水步、武戏诸功一时无二,后成南拉魂戏班当红旦角,班中人呼“七姑”。据《正阳关梅氏之乡村遗书》(历史系姜斯年教授一旁红笔加注:毕竟是本野书!)中描述:七巧莺生就一副顾盼生泪的吊眉梢,喜穿凌波微步的小芒鞋。她登台时,百里之内的纨绔弟子纵马聚集,奉金呈翠,竞相献礼。为了博七姑一笑,倾尽家产的大户子弟不计其数。最知名的唱本是《还魂记》,演出时场内泪飞作雨,其鼎盛局面百年罕遇。其父失踪后,七巧莺不再开腔登台。1944年灾后去向待考。一说被兵匪掳走,一说嫁与“瘫村”本族一农夫为妻。
姜教授用粗大的指节敲击着书桌,不无伤感地喃喃唠叨:七巧莺哦,七巧莺。他又用一惯的严厉指点我说:瞧着这两个条目的魂窃了吗?都清晰地点到了瘫村,看来这个村是你绕不过去的一个坎罗。在民俗史这滩子深水里,要弄出点眉目,你就用这几大堆戏本当厚厚坟土,先把你葬掉,才能真正做出有品格的学问来。等混到我这个份上,你就有胆子拿最浓最黑的墨汁,往你想淋的那颗人头上慢慢地淋!我陪笑道:那是那是。他又说,最早的拉魂腔词曲有三百多年了,每五年出一部新戏,这一撂子里有真正的民俗史的血脉,理清了,你就能从中得道成学。做学问要有一颗连根拔起的雄心;理不清,你就死在里面算了,或者干脆改行,回老家桐城当个剃头匠,罢了。
我喜欢聆听姜斯年教授这类硬梆梆不容一辩的语气。我想,这是名宿的口气。他怪异的比喻有时像一缕春风,拂过历史学无尽苍茫的水面。
一日,我站在他的小阁楼的窗口。学府博大幽深的景象尽揽眼底,林木苍翠如烟,几只无名的小鸟从那苍翠中倏地跃出,又很快地没于其间。余音悠久的钟声里残阳临照,像给人世上那最后的一课,课本夹紧着不轻易被翻开的残酷细节。
猝然地,我心头一抖,嗓子一紧,心底升腾起唱一段拉魂腔的强烈欲望。
土匪 腊八
除夕夜,在墙角点一红漆。至初七日清晨,如果有蜘蛛结网于上,其年必有大灾。
————沿淮风习之一
腊八是个弃儿。七巧莺用一条棉巾裹着他回瘫子村时,他已奄奄一息,只剩下干猫枯柴样的一副小骨架。也算他命大,在灾区肆虐着疟疾、霍乱的空气中穿行几百里,居然没染上丁点病。回了村,七姑便走村串寨地借乳,在淮水两岸,向别人的婆浪借乳是必须屈膝的,把盛乳的小碗举过头顶,有“跪乳”的规矩,等到孩子缓过一条命来,七姑的膝盖已跪出两块铁硬的血痂了。瘫子村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过来说,这孩儿脚未沾地,就吃了近百个女人的奶汁,受恩过重,阴气又太盛,即使不短命,也会落下个大病根子。一席话吓得七姑灵魂出了窍,夜夜在煤油灯下盯着孩子的小脸蛋瞅,越瞅心就越虚,是啊,都过了三个除夕了,这娃除了嗯嗯吱吱比划几下手脚,没吐过一个脆字儿。莫非真是个哑巴?孩子的哭腔却是霸气得很,一扯开嗓子,哭声仿佛从土墙刺透了出来,传出很远。瘫子村唯一一个非梅氏一脉的孩子,哭声在村中回荡着。腊八哭上个两昼夜,那腔不夹着一点儿嘶哑。
一直熬到第六年的腊月初八日傍晚。按村中老规矩,这一日须除尘、祭灶神。得买一根簇新的扫帚,把家中墙角蛛网、梁上浮尘、米瓮蛆虫全都打扫清净。七姑摆出了三个小素碟、正准备点火炸鞭炮时,孩子趴在门槛上,突然眼汪汪地喊出了一声“娘”,好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