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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完结) txt-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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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学中医的还是把人看成一个整体,不把人分解了来看。〃新婚的感受真不知怎样描述,一会觉得很有激情,一会又觉得就这么回事。倒是董柳有一次在事后说:〃我怎么早几年没碰到你?〃我搞来一张旧书桌放在门外,摆上油盐酱醋,又一把刀一张砧板,再用砖头垫着搁上藕煤炉,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董柳似乎很满足,到底是女人。我呢,找了很多中医典籍来看,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书了。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事来找我,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我觉得自己像个现代隐士。我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梅少平放弃了省文联主席的位子,离开了省城,到当年当知青的乡下隐居去了。这条消息给了我一种信心,人家那才叫做境界呢。纷纷扰扰的世界在我看去是空空荡荡,地老天荒。这样我心中更加平静,跟他不同的只是我隐居在城市罢了。虽没有结庐山野,又没有独钓寒江,可心中没有挂碍,恬然安然怡然,有那么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也算活出了一点境界。 




20、远处的事情 
  

  我在中医学会的感觉其实比在厅办公室好。上班可以看书,出去一两个小时也没关系,没有什么事在等着,更不会有人等你一出办公室就提着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带有惩罚性质,我倒要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尹玉娥三十多岁,是照顾夫妻关系从县里调来的,她丈夫是计财处的彭副处长。她眉描得细细的一线,涂着口红,扑了面霜。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她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上班第一天她说:〃怎么到我们这个鸟不屙屎的地方来?〃我说:〃鸟不屙屎,静得好,鸟不来吵,人更不来吵。〃她说:〃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小廖调走了,有时候我守庙样的守一天,口都闭臭了,养老倒是一个好地方,年轻人只想冲锋陷阵,怎么坐得住?厅里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几个研究生?你得罪谁了?〃我说:〃我得罪谁了,你告诉我。〃她说:〃其实谁都知道你得罪谁了。别人舔舔都来不及,你还冲上去惹?〃她这么一说,我感到了一点亲近,又想到她丈夫跟马厅长可能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厅里的事尹玉娥她都知道,谁快下文任职免职了,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她都知道。我来厅里这么久,见了谁的面都点点头,可点头与点头之间的差别,说着同一句问候的话的语感,还有眼神的不同,我没深切体念过。可她就有研究,她要是有文凭,那又是一个人物。她经常对我说说厅里的人事,我想不想听都得听着。她每次说完又叮嘱我别出去说,她说:〃传出去了那是你自己知道的。〃我说:〃那你就别告诉我,不然从哪里传出去了,还以为我是罪魁祸首。〃她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许是克制不住说的冲动,说:〃对别人很多话我也不会说,是不是?你吧,你是例外,是不是?〃

  尹玉娥爱唠叨吧,可没有压力,这跟丁小槐不同。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吧,就到图书室去看书,或者找晏之鹤下一两盘棋。精力过剩就借了棋谱来钻研棋艺,不久便大有长进。俗事都已放下,欲念不甚强烈,天下已经渺远,这样时间过得飞快。看着厅里许多人围绕着权位时时盘算日日焦虑,觉得非常可笑。我以看表演的眼光看那些人,这是一些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他们把鼻子前的那点东西,那点转瞬即逝的东西看得太重了,不能放开眼光往远处看。就算是占了一点小便宜吧,也只是脸盆里的风暴,是一粒芝麻,是臭虫放的一个屁。一个人,他能老是琢磨着那个臭虫屁吗?好几次我用同样的问题去问别人:〃马厅长前面是谁当厅长?〃大家都知道是施厅长。施厅长前面呢?就没有人知道曾有过一个聂厅长了。聂厅长前面,连我也不知道了。聂厅长已经作古,想当年他也风光过的,还不是世事如烟?时间使一切重大的事件都变得意义暧昧。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看他们那一群俗人,每天就动些小脑筋,搞些小动作,撑破了天当个处长厅长,也逃不脱随风飘逝的命运。那么察颜观色低三下四拉拉扯扯,值得?想到那些为了某种坚守,生前受尽磨难而在时间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们才令人口服心服呢。又把他们的书找来重读,越发觉得博大精深韵味无穷,这样我感到了一种登高临远的安宁。我又何必盯着自己的鼻子尖,碌碌于身边的琐事?我要展开心境,看一看天边的风景,想一想远处的事情。

  这天下午我到图书室看书,晏之鹤等他的棋友没来,就对我说:〃小池来一盘?〃我说:〃上班时间我到底不敢下,别人看见了又记我一条,厅里的自由人也就是您了。〃他说:〃那我等等,我今天是棋瘾上来了。〃快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把棋摆好,说:〃来来来。〃小赵交待我们去时关门,就走了。第一盘他输了说:〃先让你一盘,调动一下情绪,不然你以后不敢跟我下了。〃第二盘他赢了说:〃来个三打二胜。〃我说:〃我老婆还等着我呢,算你赢了,你赢了。〃他说:〃赢怎么能算,你送我一个精神胜利,我不领情。〃又下一盘,我故意走了一步臭棋,他赢了说:〃小伙子,第一盘开局你当头炮占了先,你以为老一套总是灵?你犯教条主义了。〃这以后他棋瘾来了,晚上在楼下喊我到他家去下。我说:〃晚上下个一两盘还是可以的,下午可不敢下,我可不敢犯自由主义。〃他说:〃那好,不耽误你的前程。把下午那两盘移到晚上,晚上就多来几盘。〃

  晏之鹤连个科长都不是,又那么一把年龄了。我真不知怎么叫他。总不能叫他〃老晏〃,更不能提着名字叫,叫晏老师,也很别扭,厅里没有这个习惯。从这里我看到了没有职位的尴尬。最后我决定了叫他〃晏公〃,幸亏中国词汇丰富,各种细微差别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名号,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么叫了几次他似应非应,我感到了不对劲,我们毕竟不是同辈的人。有次他下赢了说:〃小池你下象棋还要学。〃我说:〃那就称你老师,以后多指导。〃这个称号他马上就接受了。

  有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他移动了棋步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我说:〃我倒是很羡慕你,活着潇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一点自由,那是点小自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真正把东西一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一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一厅,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那么一想,但那等于要一个人把自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有几十年了。〃他说:〃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我说:〃照您这么说,丁小槐倒是对的,错的是我?〃他轻轻一笑说:〃话看怎么说。〃我说:〃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都有还得装出一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扭着跟一株向日葵似的,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一种想法吧。〃

  晏老师的话给了我一种刺激,一种提醒。我能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董柳也没有异议。可是我心中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深心燃起了一种欲求。正在我打算把这个问题作更深入的思考时,我偶然翻到了一位我喜欢的散文家的文章,他指出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也是商人们为了赚钱设置的一个陷井,引诱人们去追求那些多余的东西。殷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也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躯,而理想的人生,应该是审美的人生。读到这些话我心有所动,再去读古人的书,真惭愧自己根基太浅定力太差,几句话就把欲望煽了起来,与先贤们真不能比啊。我又平静了下来,有一种双脚踩在结结实实的地面的沉稳感。

  以后我跟晏老师光是下棋,不再继续那天的话题,他也不说。我回避着,那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渐渐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瘾,哪天不杀几盘心里就憋得慌。好在董柳很开通,晚上出去也不拦着我,自己守着那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把爱情连续剧永远地看下去。我在厅里没有什么发展,她也从无怨言,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毛病,太敏感了,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好。〃有了这点理解,我放宽了心,理解万岁。我觉得作为妻子,再也没有比理解更大的优点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冲动已经渺远,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还可以守着那一份清高,做一个人。 




21、忍者踏雪无痕 
  

  董柳专注于自己的日子,对其它事情没有兴趣,她不下棋不打牌,不串门不聚会,在家里就是呆得住。结婚以后,我就成了她关注的焦点。她早出晚归,每天早早起来,把早餐做好。每天买什么菜,买多少,她都写在台历前一天那一页上,我中午下了班,撕下那一页,放在菜蓝里,到菜场去买菜,买好了她晚上回来做。我说:〃简单点算了,图个省心。〃 
她不同意说:〃那你活着干什么呢?〃我随她去,反正不用我操心。董柳说:〃你吃了这么几年食堂,太委屈了,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前几年的委屈补回来。〃我说:〃吃食堂也没有那么可怕,下地狱呀!〃她不高兴说:〃我闻着食堂里的菜气就反胃,你说好你一个人吃去,晚上我做一个人的饭。〃晚上她把饭菜做得特别精细,可以在楼道里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端上来说:〃尝一尝吧,小炒肉丝,食堂里吃过没有?〃我说好吃,她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不等我回答又说:〃说假的也没关系,把假的说上几十年,就等于是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有一间自己的厨房,经常说:〃那多好啊,那多好啊。〃好像那想象中的厨房就是共产主义似的。有一次她从水房里洗碗出来,又提着一桶水,在楼道里跟邻居碰了一下,碗打了水泼了一身。邻居说了她几句,她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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