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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科长处长指东划西,我脸往哪里放,还活个屁!不说别的,老婆那里就没法交待。〃我说:〃说起来你也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苏主任他也没选择,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他连声说:〃那不是,那可不是!大为你没活到四十岁,活到四十岁你就知道了,回过头看,你二十年前刚进那张大门的时候就被预设好了,还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点什么?〃又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屁股下面没张椅子,把头夹在胯里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电信局给厅里打电话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个人还有没进入角色之前就被一种神秘力量预设好了,不论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入了围以后都只能是被预设的样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台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对抗,因为他对抗的并不是哪一个人。不论是谁,都必须按照预设的程序进入既定的轨道,神秘的力量从来就不怕谁聪明谁倔犟,孙悟空还不聪明不倔犟吗?他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没有?于是每个人都依据着适生的原则,服从了这样一种预设,谁也别吹自己是什么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够了。
不知道厅里和县里是怎么谈的,但抽查点还是定在了五华乡。我在招待所等了两天,江主任不时地去打电话,定下来以后就下乡了。我们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作粪检,又请了几个老乡在划定的范围内找钉螺,测评钉螺的密度。我心里很不好受,这里的村民实在是太穷了。吡喹胴不算贵,可很多病人就是买不起。这种药对肝脏有损害,可几乎没有服药者按规定同时服用护肝的肝泰乐。我对他们说:〃省钱不能省药钱,不服肝泰乐,那是拿命赌啊。〃一个老头说:〃池医师,你是国家的人,你知道我们的苦?我们吧杀虫的药是没办法才买的,还吃得起护肝的药?我慢血都好几年了,好了又发作了,我不是家在这里,我就流浪去了。〃旁边一个中年人说:〃从前都是政府给治,这几年要自己掏钱了。血吸虫又不是我们养的,是湖里上来的,这个湖是政府的。〃老头说:〃政府又没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说:〃你们写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写到北京。〃他们纷纷说:〃不会写,写了也没有用。〃中年人说:〃你是政府,跟你说是一样的。〃看着那些患者四肢发软,头昏无力,又吃不下饭,我也只能叹一口气。
调查了一个星期,江主任家里来电话,说他女儿病了,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苏主任说:〃想不想跟我到长港乡去看看?〃就跟他去了。长港乡被芦苇荡包围着,现在是枯水季节,芦苇也已经收了,地里钉螺随处可见,我走着脚跟都发软。碰见一个大肚子病人,带着他十三四岁的女儿从湖里回来。我说:〃你恐怕有血吸虫病,应该去检查一下。〃他苦笑说:〃还检查什么,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没办法,哪里有那么多钱看病?县里几年发一次药,不管用的。〃又说:〃我们村里像我这样的有十来个,他们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条牛命,大肚子就不干活,谁给饭吃?嘿!〃说着去了。苏主任说:〃这样的人不少,省里要考虑实际情况,多拨点钱才好。〃我说:〃多拨多少也没有多少落到他们身上。〃他说:〃是倒也是,总有这样那样非用钱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厅里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说:〃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苏主任叹口气,把头垂下去摇一摇。我说:〃你们写封信给上面汇报一下。〃他说:〃你就是上面,跟你汇报了。〃我说:〃还有北京。〃他又叹口气,垂下头摇一摇说:〃那我就犯错误了,犯了错误我以后怎么办?现在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数字就是他们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数字。你要改他的数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气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着总可以吧。〃我说:〃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愿在这里过夜,连夜搭车回去了。几天后江主任回来了,我把去长港乡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那里我去过,傍着大湖,年年涨大水,能好吗?人靠芦苇荡吃饭,也被芦苇荡害了。〃我建议在那里设一个观察点,他说:〃看厅里的意思。〃厅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没有意思。
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病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的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是要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碰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一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这是我对世界的所有意义,也是我的角色被预设好了之后,上帝留给我的全部的选择空间。这就是我。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感到了恐惧。
45、人吃动物
回到厅里我们十个人住进随园宾馆,把材料凑在一块,在丁小槐的主持下,讨论了两天,写出了调查报告的提纲。丁小槐把提纲拿回厅里去了。我们玩了一天,他回来了,把厅里的指示传达了,对提纲作了几点修改。几个人分头去写报告,交流的时候大家隐约闪烁含糊其辞地开着玩笑。一个人说:〃我们这个报告的精确程度天下少有,都到小数点后面两位
了。〃另一个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当然也离不开江主任的领导。〃江主任装作听不懂其中的意味。我想着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可以这样来操作,真的不可思议。开始一个大人物有那么个意思,结论也就真的被扭曲到面目全非的程度。这才知道大人物的意志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想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事情并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心中就发慌,感到恐惧,我们看到的世界原来是别人愿意让我们看到的样子。
发病率比上一次统计还是有所提高,原因是连续几年涨大水。下一步的目标是在三年内把发病率降到百分之三点二以下,我知道三年以后的调查数据也出来了。报告作最后的定稿时,我还想挣扎一下,说:〃这几年连续涨大水,发病率可能会提得更高一点,涨了大水。〃没有人接我的话,好一会有人说:〃算了,大为,算了〃。我说:〃那就算了?〃望着江主任,江主任说:〃总不能再下去搞一次吧。要不由你跟丁处长马厅长汇报去?他们说去第二次,我抓起行李就走。〃大家都笑起来,我也陪着挤出一个笑脸。我看着他们心里想:〃你们都是人,还是知识分子,一个个聪明过度,把世界看透了,就是没人愿出来说一句话。〃我把问题提出来,有几个人应和,情况也许会有所改观,可就是没人响应。一声算了,就把那些苦人儿卖了。不说良心和责任,大家都是学医的,说人性吧。一份报告一百多页,又是图表又是统计数据,装订得像一本书,准备报到部里去。总结会是丁小槐主持的,大家都说这次的数据是历次抽样调查中最准确的。一个人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我捏着一把汗,怕丁小槐听出其中的意味而把脸放下来,他也不傻,他不知道底细?可丁小槐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面有得意之色。这使我更深地体会到了人性的盲点,那些好听的话能够如此有效地瓦解一个人的判断力。以后有什么好听的话只要沾得上一点边,尽管放胆说出来,首先自己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千万不要怕肉麻,也不必担心被奉承者会承受不了,没那事。要办成什么事,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人性的弱点。
报告报上去了,我心里想着那些无助的病人,很久都安定不下来。当年父亲和我挣扎在那个偏远的山村,也处于这样一种无助的状态。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那些无助的人吗?我不能骗自己。我沉默着,我只能沉默,可沉默就是参与,我参与了。好多次我在突然之间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吼一声吧,吼一声吧,我有吼一声的责任。这么吼一声的机会,人生能有几次?就在我似乎下定决心的时候,反过来想一想那些促使自己吼一声的理由,都不那么稳妥。我决定了放弃。
这个周末初中班上在省城工作的十来个同学到胡一兵家去聚会,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社会之怪现状,我就把这件事说了。我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异,可他们听了也没有特别的反映,只当是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我试着说:〃这件事我不捅上去肯定没人去捅,难道就这么算了?〃胡一兵说:〃算了的事多少,为什么你这件事就不能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吧,各人管自己的事,上帝管大家的事。公道主持不完,人生却只有一辈子。〃刘跃进说:〃一个名记者还这样说话,看人性还有什么希望?〃胡一兵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良心的负担了,我就是负担不起才改行的。〃他这时候正为贷款的事头疼,一心想着怎么把建行的信贷员拉下水。我说:〃我就是在其位,我不去搞调查我就不吼那么一嗓子了。〃大家又感叹生活中有两种逻辑,良知的逻辑和生存的逻辑,按理说这两种逻辑应该一致,尽良知的责任就是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就像那两个记者,把水门事件那么一曝光,自己就成了名记者。刘跃进说:〃胡一兵你现在是商人了,戴一副孔方兄的眼镜看世界,看什么都是孔方兄,整个一个经济动物。〃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站在讲台上讲什么精神,道理一串一串红辣椒似的,煞是好看,真碰了什么事,砂子都搁在眼睛里。你们那里件件事都是公正的?我没看见你跳出来吼那么一嗓子。〃这么一说刘跃进马上气馁了,空洞地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见得。〃我说:〃话别讲散了,伞别撑开了,那你们的意思,我就不跳出来算了?我真的不相信一件事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说不明白!〃大家都笑了,说:〃池大为到底比我们多读几年书,书生气硬是重一些。〃胡一兵说:〃几千年都没讲清,轮到你就讲清?讲得清屈原也不跳江,岳飞也不被杀,刘少奇也不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你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你跳出来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简直就是鸡蛋碰地球。〃他这一番话,把我的勇气又打下去了。我说:〃你们坐在这里谈玄很轻松,没看到那些病人有多么可怜。世界上就是有两种人,一种是生命都不值钱的人,一种是政绩和面子重于泰山的人,第一种人总是为第二种人不断地付出代价。〃这么一说,刘跃进就说到五九年庐山会议本来是反右的,彭德怀上了万言书,突然转向反左,结果是三年苦日子,死人无数。
这时有人叫肚子饿了,催胡一兵去做饭,胡一兵说:〃我这就打电话叫唯一酒楼把饭菜送来,我早就订好了。〃我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