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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一曲终了,琴声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两个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礼,说:
“晚辈中山国公子魏牟特来拜见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礼。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莫逆于心。”
两人相视而笑,就象“大宗师”篇中的真人们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时招呼他的两位门客,一齐来到茅屋之中,并让蔺且与他们相见。
分宾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说:
“先生,您的文章,读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无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论来,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庄周微微笑道:
“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
“不是写出来的?”公子牟诧异地问。
“是的,我的文章是从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端写出来的。天地之灵气,盘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变成了一种图象,变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来不可,就象天籁之自鸣。这就叫做‘充实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理解了,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样自然天成,那样一气贯通。他又问道:
“先生,您所宣扬的那种境界,确实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实际生活中完全做到这一点,又是十分的困难。我读了‘尧让天下于许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远离宫廷,隐居于江湖。但是,还真难以割舍哩!
“现在,我虽然身居于宋国的山野之中,但是,内心还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宫殿。这是为什么?”
庄周说:“好样的!年轻人。你能毫无隐瞒地袒露自己的心声,说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有诚实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来,我告诉你。你要重生,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就会将富贵名利看得很轻。”
公子牟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说:“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强迫自己。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贵,反而会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压抑,这就是重伤,重伤的人,绝对不会长寿。”
“那么,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
“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
“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
“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出他早年写的“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给魏牟:
“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欢它。你拿去,一同发行吧!”
魏牟感激地说:“多谢先生!”
“我不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带着庄子交给他的那些帛书,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国去了。
不久,各诸侯国的士人们,几乎人手一册《庄子》。庄周的书,流传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
二
昨天,惠施接待了一个辩者。
那辩者硬说鸡蛋里面有毛,而惠施却坚持鸡蛋里面没毛。
“鸡蛋里面没毛,孵出的小鸡怎么有毛?”
“你见过鸡蛋里的毛吗?鸡蛋里明明只有蛋清和蛋黄!”
“从鸡蛋里出来的小鸡身上的毛,不就是鸡蛋里的毛吗?”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不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
“鸡蛋里的毛!”
“小鸡上的毛!”
“鸡蛋!”
“小鸡!”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了点肝火,但是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今天,惠施闲着没事,正在整理门客记录的昨天那场争论。回想起昨天的争论,倒也觉得很有意思。反正襄王将我投置闲散,以辩论作为消磨时间的手段,也未尝不可。满腔愁闷,何处发泄啊?
其实,倒不在于谁输谁赢,关键是,辩论本身就可以得到一种乐趣。虽然在争论的时候,双方就象两只相斗的公鸡,但是,过后细细思量,那情景,真够刺激,真来劲儿。过几天不找几个辩者来一展谈锋,他心里就有点痒。
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看看昨天争论的记录,他想,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能说服他!
惠施正在自鸣得意,忽然一个门客慌慌张张闯进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口中嚷道:
“先生,有人在书中攻击您!”
“攻击我?什么书?”惠施诧异地问。
“一本叫《庄子》的书。”
“《庄子》?”惠施心中疑惑了一下,“拿过来我看。”
“我们准备将那几个摆摊卖书的人轰走!”
门客气愤地说。
惠施粗略地翻了一下,便知是庄周所著。他松了一口气,对门客说:
“此书乃我的好友庄周所著,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
“书中所写,都是实情。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出去吧,我仔细看看。”
这家伙,把我们俩的争论都写进去了!什么有无与无用、有情与无情、濠梁之游文笔倒也流畅,可惜太玄乎了,有几个人能解其真意?
他详细地读了一遍《庄子》,还是受到了不少的启发。对于政治,对于功名,不能太执著。太执著,则失望太多,失望太多,则伤身体。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在宦海浮沉中慢慢总结出来的,庄周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我惠施很难做到。
但是,庄周在书中反对我与辩者们以辩为乐,就是他的不是了。人总得有点活干。老闲着,心里就发慌、发闷。在条分缕析的辩论中,也有莫大的快乐,虽然辩论的那些事,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是,也可暂时忘记这无边的闲愁。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惠施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他整整五年没有见过襄王了。襄王好象将这位自己请来的元老完全忘记了。
他数次呈上奏折,议论政事,阐述他爱民、罢兵的主张,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这天,他独自一人来到王宫前面的广场上散步。这块地方,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曾经无数次地从这儿出入王宫,与惠王共谋国家大事,纵论天下局势。当初,他是何等地春风得意!
可如今,物在人非,花落水流。英雄失路,唯有哀叹!
他深情地望着宫门,回忆着一桩桩往事,心潮起伏,老泪纵横。
突然,两队卫兵手持长枪,从宫中整齐地跑了出来。随后,一辆雕刻着龙凤的四马御舆缓缓而出。
惠施赶紧擦掉眼中的泪水,仔细一看,不禁一阵狂喜:那是魏王的车!
一看到那辆车,热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他的车,曾经跟在这辆车后二十多年!
可现在,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辆车。
不!我要见到襄王。我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没糊涂。我要向他述说我的看法。天赐良机啊!
惠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魏王的车前。驭者吃了一惊,奋力勒缰,前面的两匹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嘶——嘶——”长鸣。
好玄啊!马蹄再往前两步,就踩到了惠施的头上。
“刷!”
前边的士兵迅速回过头来,几十只长枪将惠施牢牢压住。
魏襄王从窗帘中伸出头来,喝道:
“何处刁民,如此大胆!”
“臣乃先宰相惠施。”
“惠施?”襄王吃惊不小,这老惠施在宫门外拦驾有何事?
他一挥手,士兵们收起了长枪。
“有话起来说。”
惠施站起来,走到车窗前,对襄王说:
“大王,您忘了我吗?”
襄王笑道:“惠公,我怎么能忘了您呢?您可是魏国的救命恩人啊!”
“那,我给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吗?”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学说在十年前确实有用处。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权谋的时代,您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真理永远是真理啊!”
“惠公,我劝您还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吧!国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说完,示意驭手开路。
“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惠施将御舆死死拖住:
“大王,您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让魏国变个样子!”
“三个月也不用了,您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挥手,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响,四马奋力一拉,御舆飞驰而去,惠施差点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宫门的老阍者,十分敬仰惠施的为人。他见魏王的车队远去了,便将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给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睁开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阍者的手:“多谢老丈相救!”
“相爷,您说哪儿去了!”
“别叫我相爷了。”惠施黯然伤神地说。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远都将您当作相爷!”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老阍者陪着惠施落泪:
“相爷,想开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