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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绣着个‘沈’字,心中明白七分。肚子本来饿得发慌,又撞上这心病,一时怒起便去厨下抽出一柄莱刀,心想先杀了这淫妇再去找那姓沈的算账。贱妻见我手拿菜刀,吓得拔腿逃出门去。我想先不忙收拾她,怕她插翅飞了不成?我抡起菜刀便待赶去沈掌柜质铺,转念一想,又顺手从床上抓起那方绢帕,拿着了这证验,好教姓沈的死得明白。谁知那绢帕上一枚针扎得我指尖出血。——原来那方绢帕上的花边尚未绣完。
“这时我记忆起贱妻一向为富户人家做绣花针黹,借以添补家用。莫非这绢帕正是为沈掌柜接的生意。早几日见床头边一叠绢帕,也都像是别人订的货。小人这才略有所悟,怕是错疑了贱妻。我急忙赶到西门里她姐姐家,见反锁了门。又匆匆赶到沈掌柜质铺问究竟。沈掌柜一见我去,便堆起一脸笑,递过两贯铜钱与我,说是他向贱妻订的十方花绢帕,今天下午他去我家取了九方,尚有一方未绣完。他的侍妾见了绢帕十分高兴,说少一方也不性急着要,今夜又是除夕,故及早先奉上两贯铜钱的工酬。小人接过铜钱,乃知道冤屈了贱妻,便匆匆赶到米铺买了这一包白面,准备回家包饺子吃。又后悔适才鲁莽,使贱妻受了惊吓,心中很是不安,便又去买了一朵小簪花,回家向贱妻赔罪,与她戴了,也好高兴。小人这话句句是实,望老爷鉴察。眼下只不知贱妻在”
衙役听得火起,口中大声骂道:“俐牙伶齿的,说得倒是巧好。杀死了人,这满地是血,还想狡辩?眼见这沈掌柜的尸身都已掩埋,还来老爷面前花言巧语蒙混!”正待抡起棍棒狠狠打去。狄公摇头止住了衙役,又捋了捋颏下那又黑又长的大胡子,频频点头。“王么哥,你将那买的小簪花与我看看。”
王么哥从怀中将出一支紫红色的小簪花递上给狄公。狄公擎在手中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桌上那堆散包的白面和桌下的血,沉凝不语。
突然楼上爆发出一阵狂笑,薄薄的一层天花顶板被踩得“登登”作响。
狄公命道:“将张氏及那小孩带下楼!”
王么哥一见到他妻子和儿子,两眼顿时闪出喜悦的泪花,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润。
“谢天谢地!你们母子原来无事。”
张氏跪倒在王么哥面前,呜咽道:“么哥,都是贱人的不是,我原只想开个玩笑,谁想到会弄假成真。如今你已成了罪人,他们马上就要将你抓走,杀了人命,能不抵偿?往后我们母子俩如何活下去哦!”说着忍不住又噎哽堕泪。
狄公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大声道:“你们都与我站立起来!”又转脸命衙役:“将王么哥身上的锁链解了。”
两名衙役面面相觑,狐疑重重地望了狄公一眼。见狄公微微笑着,又不敢多问,只得上前将套在王么哥身上的锁链解了取下。
狄公扶起王么哥,和颜悦色说道:“今夜你险些闯出大祸。你有如此贤慧的妻子,是一大福气,哦,你的儿子宝生也是一个十分聪明可爱的孩子,今夜要不是他,可真要家破人亡了。好了,此刻已近除夕午夜,你们灶头尚未起火哩。我走了,你们包饺子,准备辞旧岁迎新年吧!”
狄公示意两名衙役,正待走出门去。
张氏颤抖着声音说道:“老爷,那沈掌柜被杀的案子如何处置?真的宽豁了么哥?”
狄公笑道:“哪有什么案子?沈掌柜好端端的正在他家中与侍妾欣赏着你的绣花绢帕哩。——王么哥并没有杀沈掌柜。”
“那么——那么,屋里这许多血——血流成河了,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仰头望了望天花顶板,笑道:“今夜楼上刘裁缝家排宴请客,请李屠夫来宰杀了一口猪。刘太太笨手笨脚,不慎将装猪血的大木盆泼翻了,猪血从天花顶板上流下来,流了你们家一桌一地,——如今乃明白了吧?一场虚惊啊!”
王么哥夫妇惊喜交集,仰头看污黑的天花顶板上果然还粘着有鲜红的血迹,禁不住相对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两名衙役乃大梦初醒,忍不住也高声大笑起来。
“哈哈。”楼上也传来了那些吃撑了烤肉、灌醉了白酒的宾客们的笑声。
王么哥将那朵紫红色的小簪花小心插戴在张氏的鬓发间。他们三人笑吟吟望着狄公,眼中流荡着由衷的感激之情。
午夜的钟声撞起,大街小巷顿时响起鞭炮声,此起彼落,连成一片。
狄公乃想到已是新年元旦的清晨了,忙拱手向王么哥一家拜年:“恭贺新禧。”(完)
4…21铁钉案
第一章
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
这开篇四句诗,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杰居官断狱、问理刑名自诫之诗。狄公为官清正,无私不阿,执法如山,断狱如神。凡狄公所任职州县,风清政肃,地方靖安,百姓安居乐业。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颂德者。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疑难之案,累年不决者,经他剖断,无不洞然。
话说高宗皇帝仪凤年间,狄公调任河北道北州刺史。这北州户不过三千,口不满二万,只因地处北方朔漠之境,民风悍直骠勇。又有驻戍边庭的军士畏苦逃亡,落荒为盗打劫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审势而行,宽严失调,故杀人奸淫、偷盗凶斗之事屡有发生。
狄公到任之后,励精图治,革除弊端,一张一弛,恩威并用,又大兴儒学,流播诗书,宣布德化,劝农课业。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滞狱尽断,无冤诉者,故囹圄常空,狱吏无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舍与洪参军围炉闲聊,忽忆及某商会行董廖文甫曾来衙门报事,说他的女儿廖莲芳不慎失踪,使人各处寻觅不见。衙里闻报即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派缉捕、差官四处寻索,但三天来并无影踪。狄公为之感到不安,尽管这不是什么刑事案子,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踪,其内情往往多有不妙之处。
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