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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最初听说这个恐怖的消息时一样,此时我脑中灵光闪现,抓住了事实的真相。谋杀高雅先生的凶手,正是宫廷画坊中几位出类拔萃的大师中的一个,他就在我面前的人群当中,和他们一起爬上通往墓园的山坡。此刻我深信,这个凶手将继续他魔鬼般的叛乱恶行,他不但是我手上这本书的敌人,而且非常可能地,他曾经拜访过我家,接受绘画和插图工作。蝴蝶是否也和大部分经常造访我家的画家们一样,爱上了谢库瑞?在他妄下断言时,难道忘了有好几次,我要求他画一些与他的观念相反的绘画?或者他只是高明地用话在试探我?
不,我想了一会儿,他不可能在试探我。蝴蝶,以及其他细密画师,显然都对我心存感激:由于战争的缘故,加上苏丹兴致低落,细密画家得到的金钱和奖赏逐年递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额外收入的主要来源是替我工作。我知道他们彼此嫉妒,认为我偏爱某几个人。由于这个原因——不只是这个原因——我单独与他们在家中会面,这更不可能导致他们对我的敌意。我所有的细密画家都足够成熟,能够理智地找到一个更人性化的理由来喜爱一个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喜爱的人。
为了让沉默不再继续下去,也为了不再回到同样的话题,我说:“噢,真主的神迹无限!他们抬棺材上坡的速度跟下坡时一样快。”
蝴蝶露出牙齿甜甜地笑了笑,说:“因为天气冷。”
这个人,我想,真的有可能杀人吗?比如说因为妒忌。以后还会杀我吗?他会找到借口的:这个人辱骂我的信仰。但,他是个伟大的细密画家,才华洋溢,为何要杀人呢?衰老不只意味着没有体力爬坡,同时,我想,也表示没那么怕死;它意味着缺乏欲望,走进一个女奴的卧房,不是基于一种兴奋,而像是要冲破禁忌。凭着一种直觉,我对他说出了我当下作出的决定:
“那本书我不想再继续了。”
“什么?”蝴蝶说,脸色一变。
“那本书里隐含着某种不幸。苏丹陛下也终止了资金。你去把这件事告诉橄榄和鹳鸟吧。”
或许他本来还要问,但这时我们已来到斜坡上的墓地,墓地周围紧密排列着耸立的柏树、高大的蕨类和墓碑。一大群人围绕在坟地四周,我只能借由逐渐增强的哭泣声,以及“必斯米拉赫”和“阿拉米列地芮苏路拉赫”的叫喊声,知道尸体此刻正被放入墓穴。
“让他的脸露出来,完全露出来。”有人说。
他们掀开白色的尸布,如果那颗砸烂了的头颅上还有眼睛的话,他们这时一定正和尸体眼对眼相望。我站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曾经有一次望进死神的眼睛,不是在坟边,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段回忆:三十年前,苏丹陛下的祖父,天堂的居民,下定决心从威尼斯人手中夺取塞浦路斯。伊斯兰教长埃布苏特?埃芬迪立刻提出这座岛曾经被埃及苏丹指定为麦加和麦地那的军需供应处,他作出了一项裁定,声明一座当年协助供给圣地物资的岛屿,如今落在基督异教徒的掌控中,这是不正当的。就这样,作为我第一次的使者使命,我被指派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去告知威尼斯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告诉他们必须要把这些岛屿交给我们。就这样,我在威尼斯参观了各个教堂,惊讶于他们的桥梁与宫殿,着迷于最为富有的威尼斯人家里悬挂的绘画。在这惊奇之中,我相信了威尼斯人展现的好客,于是我递上了那封充满威胁的信函,并用傲慢、盛气凌人的态度,告诉他们苏丹陛下想要塞浦路斯。威尼斯人气极了,在他们迅速召集的会议中,大家决定连讨论这封信的议程都无法接受。更甚的是,愤怒的人群把我堵在总督宅邸,几个流氓设法避过卫兵和门房,溜进屋内想要把我勒死,这时还好有两位总督的随身护卫枪兵,成功地护送我经由一条秘密通道溜出宅院,来到后门外的运河边。那里,正弥漫着像这样的雾,刹那间我以为那个抓着我手臂、身材高挑而脸色苍白、穿着一身白衣的运河船夫,正是死神,因而我望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我渴望地梦想着秘密完成我的书本,能够再次回到威尼斯。我走向已经用泥土仔细覆盖好的坟墓:此时此刻,天使正在上面审讯他,问他是男还是女,他的宗教信仰是什么,他视何人为他的先知。我想到自己也可能会死。
一只乌鸦飘然飞落在我身旁。我慈爱地望着黑的眼睛,让他搀扶着我,陪我一起往回走。我告诉他,我希望他第二天一早来家里,继续书本的工作。因为我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死,就再次领悟到,不管代价有多高,我一定得完成这本书。
18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当冰冷、湿黏的泥土落在不幸的高雅先生稀烂变形的尸体上时,我哭得比谁都大声。我喊着:“让我和他一起死!让我和他埋葬在一起!”他们抓住我的腰,防止我跌进去。当我像要背过气去时,他们用手掌压住我的额头,扳起我的头让我可以呼吸。从死者亲属们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哭叫得太过火了。我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看我哭得这么伤心,画坊里的嚼舌者们可能会以为我和高雅先生是一对恋人。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注意,一直到葬礼结束我都躲在一棵梧桐树后面。比被我送下地狱的白痴更白痴的他的一位亲戚,把我堵在了梧桐树的后面,以一种自认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久久地拥抱了我之后,这个弱智者问道:“你是‘星期六’还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过世者以前的名号。”我说。他吃了一惊。
这些名号,仍然使我们神秘地联系在一起,而其背后的故事却很简单。在我们当学徒的时候,细密画大师奥斯曼刚从大师助理升上大师,我们对他倍感尊敬、仰慕与爱戴。因为他是一位巨匠,他把一切都传授给了我们,包括真主的神奇技巧,也包括精灵般的智慧。每天清晨,学徒们必须依照要求选出一个人,前往大师家中,帮他拿笔盒、袋子、装满纸张的卷宗夹,然后跟在大师身后,陪他走到画坊。我们每个人都极渴望接近他,时常为了“今天我要去”而吵得不可开交。
奥斯曼大师偏爱其中一位。但如果总是他去,这将使得画坊中本已不绝于耳的各种流言蜚语和低级玩笑变本加厉,因此大师决定我们每人一星期去一次。大师星期五工作,星期六就不去画坊了。他极宠爱的儿子——之后背叛了他和我们,放弃了艺术——每星期一作为一个普通学徒陪伴父亲前来。还有一位又高又瘦的弟兄,是我们所谓的“星期四”,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才华,后来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在高烧中英年早逝。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负责每个星期三,因而被称为“星期三”。但后来,我们的大师慈爱而有深意地把我们的名字由“星期二”改成“橄榄”、由“星期五”改成“鹳鸟”、由“星期天”改成“蝴蝶”,而将他的名字改成了“高雅”,表示其镀金工作做得很精致。大师每天早上一定也曾像欢迎我们大家那样,对他说过:
“欢迎你,‘星期三’,今天早上好吗?”
回忆起他过去如何称呼我时,我以为我的眼中会溢满泪水:当学徒时尽管难免挨责打,但奥斯曼大师欣赏我们,当他看见我们华美的作品时,会热泪盈眶地亲吻我们的手和手臂,我们的才华也带着对绘画的热爱绽放开花,使我们觉得仿佛身在天堂一般。那时候就连给我们的快乐时光投下阴影的嫉妒,也有着不同的色彩。
你们也看到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就像某些人物像,头和手是由一位大师描绘,身体与衣服则是另一位大师所涂画。像我这样畏惧真主的人意外地变成凶手时,一下子还适应不了。我开始使用第二种语调,适合凶手的,如此一来才能继续过我以前的生活。此刻,我正使用这种嘲弄而拐弯抹角的第二种语调说话。当然,如果我没有变成凶手,你会不时听见我熟悉的、平常的语气,但不是自称“我是凶手”,而是以名号自称。谁也别想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因为我没有个人的风格或瑕疵,能够暴露出我隐藏的角色。的确,我相信风格是一位画家有别于他人的一种瑕疵,而不是如有些人声称的,是个性。
我承认在我这种特殊的状况下,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即使我们以名号来说话,尽管这些名号是由奥斯曼大师慈爱赏赐、也被姨父大人所欣赏并使用,我也绝不希望你们分辨出究竟我是蝴蝶、橄榄还是鹳鸟。因为如果听出来了,你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跑去把我交给苏丹皇家侍卫队长手下的刽子手。
因此,我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事实上我也知道,即使当我私下沉思事情时,你们也在听。我不会去想生命中那些能够暴露我身份的细节和愤怒。甚至当我讲述“一”、“二”和“三”的小故事时,也总是在留心你们的目光。
我画过好几万次的战士、爱侣、王子和传说中的英雄都是在那一刻以他们的某一个方面来面对画中的事物的,比如说,在那一传奇时刻他们所攻打的敌人、与之搏斗的恶龙,或是为之流泪的美丽少女们。然而另一方面,他们身体的另一边,却是面对正在欣赏着精美绘画的绘画爱好者。如果我真的有风格和特色,那将不只是隐藏在我的艺术作品中,同时也一定隐藏在我的谋杀与文字里!是的,从文字的颜色中,你们找找看,我到底是谁!
我想如果你们逮到我,那将能为不幸的高雅先生的悲惨灵魂带来安慰。当他们朝他身上铲土时,我正站在树下,在啁啾的鸟鸣声中,望着金角湾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伊斯坦布尔各座耀眼的圆顶。我再次发现,活着是多么美好。可悲的高雅先生,当他加入面目狰狞的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圈子后,就再也不喜欢我了。虽然,过去一起为苏丹陛下绘制书本的二十五年中,我们也曾经感到彼此非常的亲近。二十年前,我们一起为当今苏丹的先父制作一本皇室历史诗时,成为了好朋友。不过绘制《富祖里宫廷诗集》的八张图画时我们就更亲密了。当时,一个夏天的傍晚,为了满足他那正当的却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他说一位细密画家必须在心中感受到他所绘的诗词文章),我来到了这里,在一群狂飞乱舞的燕子围绕下,耐心地倾听他装模作样地背诵《富祖里宫廷诗集》中的诗句。从那天晚上起,“我不是我,而我说的却永远都是你”这一诗句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还有就是我总在想的、总是自己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句诗句该如何用画来体现呢。
一听到发现他尸体的消息,我立刻跑去他家。那儿,我们曾经坐着朗诵诗词的狭窄花园,如今盖满了雪,看起来好像变小了,任何一座花园如果多年后再去探访,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他的房子看起来也是如此。隔壁房间传来女人们的哭号,她们夸张的哀号一句比一句大声,仿佛在互相比赛。他的大哥说话时,我专注地倾听:我们悲惨兄弟高雅的脸几乎全被毁了,头也被打烂了。从陈尸四天的井底被捞出来之后,他的兄弟们根本认不出他;而他可怜的妻子卡比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