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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殊慌乱了一瞬,故作镇定道:“陛下今晚与臣说的这番话,让臣心有惶恐,朝堂上的党争臣虽然从未涉入,但是臣与萧丞相交恶是不争的事实,臣失忆之事至今只对陛下一人言明,臣不希望有更多人知晓此事,所以不论过去,还是将来,臣待如意,都是友人兄弟。”
韩文殊缓缓抬眸,向上瞟了一眼,见嬴珩面色虽凝重,却不像生气,才鼓足勇气,继续道:“臣虽涉世历浅,但也知如意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他家中事务到底还是沛国公一手掌控,况且世子爵位照常理也是长子继承。皇上既已决心要拨乱反正,来日还望不要牵连无辜。”
“子卿……”墨黑的眼眸仿佛无尽的深渊,他轻声呢喃,声音哀凉失落,“说到底,你还是牵挂他?”
韩文殊语塞,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从刚刚开始,心底就一直有个声音恳求她,那个哀音悲凉寂寞,带着炽烈的思念与爱意。她被这个声音感动了,她只是想帮一帮这个诉愿者,她占用着这个人的身体,却特立独行,她没有爱她所爱,那她便只能尽一尽微薄的力量,替她心爱之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会让他这般误会。
正要开口解释,嬴珩的目光却已落在她的身后,“子卿,如果可以向这长发一般简单该多好。”
韩文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人及腰的长发从刚刚开始,便一直盘绕交织在一起,自然而然,又随性而往,刚刚也是这三千黑丝将她缠绕拽住,她才险些摔倒。她逃避一般地闭上双眼,若说对他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他是天子,是万民敬仰的皇帝,他有责任,有子民,他的至高无上早已经决定他们的未来。
韩文殊忽然狠下心,她缓缓蹲下,用手指梳理着彼此的黑发,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将那丝丝缕缕的牵绊理开。
剪不断理还乱。
越是急切,便越是手忙脚乱。黑发越缠越密,盘根错节,像是纠缠的怨偶,如何拆分,都不得善终。
嬴珩静静看着,随着她一起俯下身,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取过杂乱如麻的长发,缓慢而又仔细地梳理着那缕缕青丝,近乎自怜地笑笑,像个长辈一般叮嘱:“之前你偏要学剑,可是你心不静,一招一式虽然学得比以前还要好,但是总也领略不到心里去。这次到了北疆,不比长安有人护着你,匈奴人的胡刀不长眼睛,若是没把握,就不要逞强。要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就要心无杂念。”
韩文殊不知道他所说何意,她愣愣地看着他,凤眸明亮,却眉间微蹙。
嬴珩心痛,他喜欢她的这双眼睛,他曾问过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为何要自寻苦恼。他想不通,但是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这双清澈如冰的双眸吸引着他,让他沦陷,不可自拔。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了,变得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所说出来的话,以及平日里的所作所为,都不再是那个只生活在自己世界的,内心悲凉而又孤苦的女人了。她身上的一切悲剧,都是韩信无奈之下,迫不得已而为之,说到底,她是嬴氏大秦的牺牲品,是他欠她的。
他尽量让自己挂着一个温煦的笑,声音却低低沉哑涩,“这次你到那边,就静心做你喜欢的事,若是想走,你也可以离去。只是长安的纷争,以及我的决策,你不要再涉足其中了,结果出来后,就算你恨我,我也会在这等你。”
宁静的仿佛空无一人,心跳声与呼吸声此起彼伏。
“陛下是什么意思?”韩文殊惊问。
深邃的眼神,浅薄的笑容,他像是早就下定决心,所以未有一刻迟疑,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秀颜,却顿在半空,缓缓收回,“今夜我本想去你府上见你,将这些嘱咐一一说与你听,如今我要说的都说了,你以前最想要自由,我守了你二十四年,你无时不刻都在想要逃出我的牢笼,这一次,我放你天高路远,此去之路,你当要万分小心。”
“陛下……”韩文殊有些恍惚。
“陈顺早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就在南阙门外,我派人领你出去。”不等她反应,他忽然起身,毫无留恋地开门出去,韩文殊一个人愣在原地,心头酸涩。
☆、嬴瑀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虽然这条路直通未央宫,是长安城最为平坦的街路,但在寂静的黎明前,一切声响都无限放大,却又显得更加寥落。
韩文殊紧紧攥住右手,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颗翡翠珠子已经嵌进肉里。在她出宫前,陈顺曾交给她一个荷包,只说是嬴珩让他送来的,她拆开后,里面放着一颗碧绿的珠子,她记得,这是之前她偷偷藏起来的那颗,原来他一直单独放着。他现在还给她,只是想留给她一个回忆吧。
刚刚嬴珩对她说的那些,显然是他已经决定好了,若是成功,朝廷政局将会重新洗牌;若是失败,只怕江山易主,乾坤挪移。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那些人当时并未反对城安王回城。
嬴瑀?
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韩文殊竟有一丝恍惚,嬴瑀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了,不知道又到哪去花天酒地了。她现在没心情想这个浪荡公子的事,此次入宫的目的丝毫没有达成,最开始是要去给嬴珩报信的,她本想把那密信交给他,就一走了之,却不成想事情偏差到这个境地,这是他完全没料想到的。
最让她吃惊的莫过于那道奏折,她将袖中密信拿出,这封与羌族的通信竟是刘邦所书。她自幼学习书法,对于笔划与用笔力道她向来直觉敏感,虽然这封密信所用文字与大秦篆字不同,但是她很肯定,这与那道奏折同出一人之手。
可是有一点她怎么也想不通,且不说沛国公写这封密信有何目的,单就他堂堂护国公却习得羌文这一点,就已经让她匪夷所思了。这个字迹绝不像是初学者,看墨迹的细腻度与笔划的停顿,就可看出这书写的熟练程度不亚于其本族人民,只能说,刘邦在许多年以前,便与羌族有过密交往,甚至密切到要去研习其语言文字。否则以他侯爵身份,若要送信,大可命人代笔,何须自己动笔呢。
刘邦在年轻时,只是一介亭长,不满朝廷□□,在沛县举兵起义,入关前与先帝扶苏大军相遇,自此归顺,拥护先皇为帝。直到三年前,沛国公刘邦被皇帝派往泰陵守陵,刘家才渐渐没落。嬴珩既然不信任他,就一定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想必都被嬴珩看在眼里,他所寄家书肯定也会被人检查。这么说来,唯一的途径,便只有每每换季都去为其添衣送暖的刘盈。
刘盈,难道真的是他?
韩文殊想,一定要找人问清楚密信的内容,不能轻易交给嬴珩,否则单凭这一点就可治沛国公的罪,通敌之罪只怕牵连甚广,若是细查,不光是沛国公一家,恐怕整个朝堂都要被掀翻。
但是,若不将他绊倒,输的人就是嬴珩,她没决定好要帮嬴珩,但她也不想害死如意。
韩文殊现在头脑很乱,她将那串已经被她捂到温热的珠子拿起,就这上面穿好的丝线挂在颈项上,光滑的珠壁垂在胸前,酸楚的感觉一点点泛滥,她与他,渺茫得像是夏虫语冰。
韩文殊闭眼,他既然肯放她走,她便顺其自然,云淡风轻罢。
年下的时节向来是忙碌而又充满喜悦的,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都为新春来临而做着准备,然而长安城一处僻静的角落,却在忙着准备军旅所需。
“老丁啊,前天让你放在窗沿上的腊肉,你给我放哪了?”
“就照你说的,放那边了,怎么,找不到了?”
“在哪啊?咱家老爷就爱吃这口,之前纪家小公子前去,我已经让他带去一些了,不过也不顶用,老爷吃那个就跟吃白饭一样快,公子这回去,正好再备些。”余婶笑吟吟道。
丁管家撇嘴,“你别把咱家公子沉死,公子那是去驻兵打仗,又不是去郊游……”
“你别说风凉话,又不是公子背着,不是有马车有骆驼么……对了,前几日礼部送来的礼仪礼服你收哪了?”余婶问道。
“什么礼服?”
“就是李大人派人送来的那套礼服,公子正月祭奠要用的。”
丁管家挠了挠头,“给灵鸢了,应当是收起来了吧。”
“那就好,你现在老糊涂了,交给你办的事总出纰漏。”
余婶与丁管家这老两口在院子里闹得正欢,韩文殊便坐在廊下,淡笑着看他们彼此斗骂,一脸轻松,浑然不像别人家送子出征,都是一副剖肝泣血、痛入骨髓的景象。
灵鸢端着茶从屋中出来,将木盘放到走廊椅上,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到韩文殊面前,愁眉不展道:“公子又要去边关了,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虽然公子用兵如神,但也三年没上过战场了,公子身子不好,这一去可不比往年。”
韩文殊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淡淡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兵法这种东西,都在脑子里呢,怎么可能隔了两三年就忘了,再说大漠还有父亲在呢。”
灵鸢展颜,“公子说的是,老爷与公子三年未见,这一次见面可要好好叙叙旧。”
韩文殊曼笑着颔首,她斜身将脚放到长椅上,双手枕在头下,悠闲地消磨时光。自从那晚从宫中回来,嬴珩便命她在府上好生准备军旅之需,免了她上朝之事,韩文殊倒也乐得清闲。后来在甘泉山抓到的那名匪盗小多,也被银羽军依法送到京兆尹了,失物交还给了各个失主,小多毕竟没有杀人放火,所犯之罪不重,京兆尹庭审只判了个充军刑,只是一旁监审的北军左丞魏肃大人脸色有些难看,韩文殊对此并未放在眼里,毕竟银羽军与其北军起过冲突,这件事上银羽军又抢了他的风头,想来他心中有些不对付,人之常情在所难免。至于当时搜到的那个山洞,韩文殊既已承诺了小多,便遵照当日所诺撤了兵,她派人守在暗处,见确是有人出去,且都出了林光宫禁地区域,才命人将那山洞封死,并派兵严守。
该了的都已经了了,这长安城她是再无牵挂了,不过……
那晚,他说他会一直在这等她。韩文殊幽幽地想,等她么?用什么等?他的皇位怎么可能允许他一直任性下去。
韩文殊苦涩地笑笑,正欲阖目小憩,却突然听见一阵爽朗的笑。
“是城安王。”灵鸢见她疑惑,忙小声解释,“最近这些天城安王总是这个时间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
“哦。”韩文殊只淡淡点了点头,便又闭目继续小憩。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想闲睡,但总有人阻挠。嬴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走到韩文殊面前。操着一口慵懒的声调,笑道:“是子卿啊,你在家呢。”
韩文殊本还假装没看到他,此时却不行了,只能起身,拱手敷衍地笑问:“余公子今日怎的得闲了?”
“那也不及韩大人轻松快活,自打皇上下了旨命您离京,这连每日的朝会的免了。”嬴瑀不禁咂舌,一脸羡艳。
韩文殊听出他语气中的奚落,却也不恼,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平平淡淡地问道:“在下不日将要离开京畿,余公子可还要借居寒舍?”
“怎么?这是要轰本公子走的意思啊,本公子给你看宅子,你有什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