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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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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安跑前忙后,只不敢面对挺举,能躲则躲。

然而,躲是徒劳的。在中和入土后的第三日,挺举将他堵住,直接带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坟前。

新坟上插着几只花圈及缠着白纸的柳枝,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夕阳西下。挺举剑一样的目光直射顺安,似要把他穿透。

顺安无处闪避,只得把头扭到一边。

“顺安,”挺举声音沙哑,低沉,威严,“把头扭过来,看着我!”

“阿……阿哥,”顺安扭过头,声音嗫嚅,“啥……啥事体?”

“你早晓得啥人打劫鲁家,是不?”

“这……此话从何讲起?”

“讲吧,你一定晓得的!”

“我……”顺安显然也早备好了说辞,“我是晓得一点。出事体前一日,我路过关爷庙,听到庙里有人声。庙里早断香火了,我觉得奇怪,过去推门,门插着。隔门缝看,什么也看不到,但听到里面有人乒乒乓乓在练武。一人说,甭练了,听我安排事体。众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抢劫鲁家……”顿住话头,望向挺举,见他目光仍在紧逼,忙又避开,望向别处。

“后来呢?”

“我……我吓得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庙里突然就没声响了。我又候一时,仍旧没声。我推门,门却是开着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试探进庙,里面却空寂无人。我揉揉眼,仍旧什么也没看到,就退出来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后怕。欲报官,又怕虚言获罪,欲不报,这又听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时,我心里仍在纠结,这才向你提起。原还以为是幻觉哩,谁想鲁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举眯起眼睛,似在鉴定真伪。

“阿哥,我……我没有骗你。”

“照你所讲,”挺举抓到破绽,“你是在出事体前一日路过关爷庙,一路来到我家并告诉我的。可鲁家劫案是在你讲过之后立即发生了,你这讲讲,中间这一日哪儿去了?”

“这……”顺安心里咯噔一响,晓得讲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辩解,“是我讲得急了。中间是有一日,可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这事体。他们讲定要在唱堂会时动手,堂会开场后,我越想越不踏实,害怕万一有人抢劫,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举不依不饶,“照高的事体又作何解?”

“阿哥,”顺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办法对你讲,总觉得这事体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斋似的,担心讲给你实情,你会嘲笑我,所……所以才编了个套。”

挺举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这场火烧得蹊跷,肯定与鲁家那场劫案相关。我想知道,你跟这场劫案究底有何关联,望你晓我以实情。”

“阿哥,”顺安对坟起誓,“阿哥,我……我对伍叔在天之灵起誓,我与这起劫案没有直接关联。”

“好吧,”挺举见他这般起誓,不好再追下去,“这桩事体到此为止。”一把扯他起来,“不瞒阿弟,说心里话,我真的害怕你搅在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顺安哽咽道,“我……真的没想到事体会是这样,真的没想到啊!”

时已立秋,天气没有先前热了。

挺举与顺安合住一间屋子。顺安坚持将铺位让给挺举,为他摆好桌椅,点盏油灯,让他安心念书,自己则抱来稻草,在地上随便铺条席子。

夜深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灯头上若明若灭。挺举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睡去,只是怔怔地端坐于凉席上。

顺安连翻两个身,忽地坐起。

“阿哥,”顺安半是关心半是责怪道,“再过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书哩?这些日来,你已误下不少功课,得抓紧补上才是。”

挺举眉头紧拧,长吸一气,又缓缓呼出。

“阿哥,”顺安爬起来,拿针拨亮油灯,“你只管念书,影响不到我。你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举长叹一声,一口将灯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里站些辰光了。这些日来,挺举的心思显然没在功课上,这让她极是焦心,却又无从劝起。望着他们房间漆黑一团的窗棂,伍傅氏长长地叹出一气,正要回到东厢房,乍然听到甫韩氏房间又有声音传来。

声音很小,几乎是哑着嗓子,但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间,却分外清晰。

“他爸,”声音是甫韩氏的,“安儿蹭破点皮就会叫得满街响,囡囡换药,嘴唇都咬破了,一声也不叫,就跟个铁汉子似的。”

甫光达没有作声。

“你讲这老伍家,几代书香门第,两口子从没跟人红过脸,哪能就这般倒霉哩?囡囡烧成残废,当家的这又没了,一家三张口,往后这日子哪能过哩?还有,这阿嫂也真是的,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今朝仍在对我算计儿子大比……”

“挺举苦读几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计哩?”

“大比得用盘费呀。咦,她……会不会仍要……”甫韩氏打住话头。

“看你净想些啥?”

“我啥也没想!”甫韩氏显然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你一个,安儿一个,都是穷大方,没一个是过日子的角儿!我这先告诉你,盘费是没得一文了。这几日来,又是置棺,又是办丧,又是为囡囡请大夫,家里就攒那几枚铜钱,全都折腾光了!”

“我……明朝就把烟戒了,中不?”

“屁话,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个头。介久没来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却又闹出一场大乱子,日子眼见没得过了!”

再后是甫光达刻意的呼噜声。

一切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伍傅氏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东厢。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的静。伍傅氏望着仍在亮着的洋油灯,怔怔地发呆。灯头很小,只有黄豆粒大,似乎一挥手就能扇灭。

伍傅氏怔了许久,陡然想起什么,忽身走到床前,在女儿淑贞的枕头下摸索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包。

伍傅氏拆开小包,现出一对玉手镯。

这是她白天刚从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里扒出来的,上面沾满灰烬,脏兮兮的不成样子。伍傅氏擦拭一会儿,见仍无效果,起身端来一碗水,把镯子浸在里面,过一会儿,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来了。

灯光下现出两只镯子,一红一绿,灿然生辉。

伍傅氏望着镯子,泪水流出。

“姆妈!”床上传来女儿淑贞的轻微叫声。

伍傅氏放下手镯,望向一脸绷带的女儿:“囡囡,疼吗?”

“不疼。”

“乖囡囡呀,姆妈晓得你疼,可姆妈没办法呀,姆妈不能替你疼,姆妈……”伍傅氏流出泪水,说不下去了。

“姆妈,”淑贞伸出一只能动的手,试图用手上的绷带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只是……想阿爸了……”哽咽起来。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轻轻抚弄:“囡囡甭哭,千万甭哭!大夫讲了,你不能动,你一哭,就会动,伤更难好哩!”

淑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过你哥,骂过你哥,可你阿爸从未骂过你,也从未打过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欢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怀里,一直抱着。你长到五岁,你阿爸还是抱你。有次姆妈问他,说,你为啥偏爱囡囡,你阿爸讲,儿要穷养,女要富养。穷养出志气,富养出贵气。你阿爸为你取名淑贞,你晓得啥意思吗?”

“不晓得。”

“听你阿爸讲,淑是贤淑,贞是贞节。”

“啥叫贤淑?啥叫贞节?”

“贤淑就是知书达理,就是遵守三纲五常,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贞节就是不能轻浮,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讲话,不能接受陌生男人的礼物。”

“囡囡晓得了。姆妈,囡囡……囡囡又想阿爸了!”淑贞又哭起来。

“囡囡甭哭!你阿爸就守在你身边,在看着你哩。囡囡一哭,他就听见了。他晓得你疼,就会伤心。囡囡不想让阿爸伤心,是不?”

“囡囡不哭!”淑贞再次憋住。

“睡吧,囡囡,你歇足精神,伤就好得快,你阿爸就开心。”

“嗯,囡囡这就睡。姆妈,你也睡吧。”

“姆妈也睡。”伍傅氏拉过一张席子,在床下面的地上摊开,和衣躺下。

第二日上午,见院中再无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间,掏出那对镯子,对甫韩氏道:“大妹子呀,我这给你看个东西。”

“哎哟哟,”甫韩氏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镯子,惊道,“这不是玉手镯吗?天哪,介漂亮的宝贝,只有贵夫人才佩戴的嗬!”

“你晓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说道,“这两只镯子,一翡一翠,是一对。你戴上试试。”在甫韩氏的手脖上各套一只,“嗯,大小正合适呢。”

“真漂亮啊!”甫韩氏乐得合不拢口,“它们是你的?”

“是哩。我过门辰光,婆阿妈送的,说是伍家的祖传。大火把啥都烧没了,只有这对镯子耐火,让我从火灰堆里扒出来了。”

“阿嫂好福气嗬。”甫韩氏往下脱镯子,“你看我,自从嫁进他甫家,啥也没给不说,还让我一天到晚卖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脱了,要是欢喜,这对镯子就送给你了。”

“这……哪能成哩?”

“大妹子欢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铜钿。阿拉没啥谢礼,就剩下这对玉镯子,大妹子甭嫌弃嗬。”

甫韩氏脱掉翠的,作势去脱翡的:“哎哟哟,阿嫂哟,你哪能净说别家话哩?介许多年,都是你家帮衬我家,我家总算逮个机缘报答,阿嫂却……阿嫂甭多心,啥人没个三灾两难的,你一家只管在我家里踏实住着。”作势又脱几下,“看这只红不拉几的,哪能脱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却是难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韩氏顺势不脱了,“阿嫂既有这话,阿拉这就收下,那只翠生生的阿嫂自个留着,将来送给儿媳妇,也好做个见面礼。”

老伍家的这对手镯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给儿媳妇的,甫韩氏这句话无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处。伍傅氏心里一酸,泪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颠起小脚,跌跌撞撞地走回东屋。

用祖传手镯封住甫韩氏的嘴后,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为挺举筹钱参加大比的壮举中。一连数日,伍傅氏早出晚归,一连串了十多家亲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并不是这些人家没钱,是他们觉得这钱一旦借出,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在他们眼里,老伍家祖宗几代的科举之路既迂腐可笑,又劝说不得。

每逢伍傅氏一无所获地回到家里,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做出轻松举止掩饰,挺举都可感觉出她的窘态,心里就如让针扎了一般。

夜幕再次降临。伍傅氏把灯挑亮,拆去她不知从哪儿寻到的几件旧衣服,摆开桌案,又剪又裁,穿针引线。出行在即,她必须为挺举拼缝一套穿得出去的礼服。赶考之人不能没有礼服,原来的几套都在火中烧没了。

伍傅氏一边缝,一边想着筹钱的事。越想越难,越想越心伤,伍傅氏手中的针线不动了,抬起头,看向摆在案上的中和灵位,两行泪水无声地滚出。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进门的是挺举。挺举怔怔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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