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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心中狂跳,仍然乖觉的跪了下来。他敢做这个局便是隐约猜中皇阿玛怕是已经下手对付额娘,他这才孤注一掷,弘时的行为也着实没令他失望——最重要的是,端贵妃左右是没了活路的,而这因由就在皇帝手中。即使是为了瞒天过海,皇阿玛也不会彻查这件事,何况如今还有个一头撞上来的弘时?
他早早算准把自己摆在‘受害人’的位置上,可雍正现下的举动却有些出乎他意料,想起那无处不在的粘杆处,弘历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怎料雍正却是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他二人,将视线凝在那冷眼旁观、气定神闲的道人身上。皇帝的手指不紧不慢的轻扣着桌案,半晌冷笑道,“道长倒是清闲的很,修道之人不好好在云野之地修行,反与权贵相交,巧言令色,意图追名逐利。”
“皇上此言差矣,”道人毫不在意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声色清亮朗朗悦耳,“贫道亦食五谷杂粮,喜好奇珍美味,这一身也不过酒肉皮囊。既非姑射仙人、有德圣人,便逃不过私心利欲——君不见那些故作清高之人不过伪君子而已。”
他这番话可谓不要脸至极,偏他生的气度非凡,言辞凿凿,冠冕堂皇,只让人觉得他不负‘鬼才’盛名。只这番话,却也隐晦的落实了他与三阿哥勾结的罪名。弘时也曾对其‘强辩’的口才和离经叛道的想法赞誉有加,因此在贝勒府时便奉其为坐上宾。此时却恨不得冲上去撕烂这张嘴,连带着把乌喇那拉氏一族也恨上了。
雍正眉眼微跳,沉声道,“如此,道长是承认谋害贵妃一事了?”
“非也——”道人扬起头,懒散道,“贫道不过应允做出药物,至于要贫道做这些东西的人想要做什么,贫道却是一无所知。”
张起麟忍不住驳斥他,“可见你这道士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贵妃娘娘的病一应由你负责,药方、用量甚至不准太医院的太医插手,贵妃娘娘病情有异,你又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道人闻言嗤鼻嘲笑,“太医院那起子庸医又如何能看懂我的药方?而余者,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贫道不是圣人,自然不会多嘴。”他的目光隐含嘲讽,淡淡道,“张公公在宫廷服侍多年,莫非还不懂得‘谨言慎行’?”
雍正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如此说来,道长倒是个无辜受牵连之人了。”
道人毫无诚意的拱了拱手,“皇宫乃天下污浊汇聚之地,皇上明鉴。”
“胡言乱语!”顺福冷冷道,“皇宫禁苑,有龙气坐镇,怎能说是污浊汇聚之地?!”
道人神色坦荡不见惊慌,只微微一笑,“自然是人心之污浊,皇上不解贫道之意么?”
雍正却是拧眉不语,不论前世今生他都对‘神棍’这种人无甚好感,因着自身的特殊性,还可以说得上是忌惮。京中权贵又不是傻子,这人能如此受推崇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可算作是‘奇人异事’。若非顾及他背后真正的用意——虽对陷害弘时之人有了猜测,但以那人的底蕴显然驾驭不了这般生性桀骜之人——雍正早就命人把这碍眼的道士堵上嘴拖出去了。
忽然之前那半死不活跪趴在地上的小太监滚到雍正脚边,抖着音道,“奴才还有一事要禀明皇上。”得了准许后,小太监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奴才当时是被钱财诱了心智,后来想起主子娘娘平素待奴才们的好来,这一来二去,良心难安,往日下药的分量便减轻了许多。”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咬牙道,“这样娘娘才日益好转起来,只是奴才现在想起有好几次谦嫔娘娘身边的素锦也来讨要药方,第二天娘娘便必然病情反复。这样断断续续的折腾着,直到今日娘娘突然薨逝……前些日子素锦也来过。”
雍正的语气徒然变得冰冷起来,他问道,“谦嫔?”
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谦嫔娘娘和贵主子早已面和心不和,私下里多有埋怨不忿之语。”
黛玉忽然看他一眼,道,“本宫记得你是端贵妃病后才从内务府配过来,陈年旧事,你倒知道的清楚。”
小太监复又低下头去,“奴才在外面当值,听的消息多,这些都是奴才听来的。”
黛玉闻言,只笑着说了句,“主子病着,做奴才的反有心思说些闲言碎语,该罚。”便再没了下文。
雍正‘唔’了一声,思索片刻,嘱咐顺福道,“去叫谦嫔过来,”
此时殿外已是晨曦初露的景色,露珠泛着圆润的光泽从叶片上滚落下来,骤雨初歇。夏雨本该清爽宜人,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眼下殿内众人,却都有风雨欲来的感悟。
不多时便听得殿外有步履声传来,又有珠钗环佩、金石相击之音——谦嫔来了。
【九十九】
谦嫔刘氏早年能与有太后撑腰的乌雅贵人争宠,一则她心细如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二则她生得弱柳扶风,身姿轻盈,颇有袅袅纤细的韵味。
眼下她却身形枯瘦,昔日孱弱似轻云出岫的风姿也在日复一日数着更漏至天明的孤寂中蹉跎成沉沉暮气,活力与灵气尽失,只眼角眉梢仍有一二分意犹未尽的余韵。
徒然见了这样的场景,她也不见惊慌,平平福礼道,“臣妾见过皇上,皇上金安。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许是在病中,她的声音极轻,虚弱缥缈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黛玉细细打量她,见其衣着素淡,因来得匆忙未施粉黛更显面容苍白无色,随意挽了一字头,鬓边零星几点暗纹珠花,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好歹是嫔位的主位娘娘,于打扮上总不至失了礼数。
雍正平平看了顺福一眼,顺福会意道,“奴才去了方知谦嫔娘娘身边的素锦今儿告了假——奴才已派人去寻了。”
派人寻,自然也是要一并搜查罪证,那自称收了三阿哥好处的小太监便是突然富贵的很。若素锦也真是帮凶之一,顺藤摸瓜,必然有踪迹可寻。
“皇上,不知素锦犯了什么过错?”半晌谦嫔出言询问,面容依然平和而镇定。
四阿哥愤愤扫了她一眼,嗤笑道,“素锦做了什么谦嫔娘娘自己不是最清楚?分明是你对我额娘怀恨在心,因此和三哥勾结指使素锦伙同这道人害了我额娘性命!”
“四阿哥还请慎言。”她有些古怪又略带嘲讽的笑了笑,“本宫这些日子病的昏沉万事不知,只一心在偏殿静养。”谦嫔疲惫地轻叹口气,柳眉微蹙,“何谓指使素锦与三阿哥勾结?本宫只与三阿哥见过寥寥数面,此言实在太过荒谬。”
四阿哥冷冷道,“只怕娘娘纵是静养也是心不静的。”
谦嫔眉间微动,却是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低笑道,“怪哉,四阿哥空口无凭便想往本宫身上泼脏水么?”
黛玉原神游天外,瞧着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上的五福金线如意结出神,她近日常觉困乏无力,察觉到谦嫔灼灼的视线方回过神来。黛玉微微偏过头去,若有所思道,“本宫与皇上自然不会叫人平白蒙冤。”
谦嫔抿唇轻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深意,“皇后娘娘果然最是贤德良善的。”
旁人不觉有异,雍正心里却犯了嘀咕:观刘氏形容言语,她又略通医道,与端贵妃在景阳宫这四方天地间虚与委蛇多年,或有胜负。今日这出好戏,她不知窥出多少隐秘。
刘氏多年苟延残喘在端贵妃的淫威之下,她与恭嫔薛宝钗这类人都有一个类似点——忍字为上。若非她恭顺的面具太过深入人心,早年端贵妃也不会起了收用她的念头。只是她现下的状态,更像是没了负担后的疯狂样子——端贵妃临死也要算计了她,刘氏自己病的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心里未必不是知晓因由的。
她是毫无顾忌,有人要攀扯她给她泼脏水,皇家丑闻,她躲不开,撞进去分毫便是等死的命。所以她也毫不介意,在这堆摇摇欲坠的柴火上再添一把火。
不多时前去带素锦的侍卫却是孤身一人进来复命,他低着头神色怪异,“臣等在宫女素锦的房内发现了其尸身,上有认罪的血书,血迹清晰还未干涸。”
众人闻言皆倒吸了口凉气,景阳宫自端贵妃薨逝的消息传出后便一直层层戒严,这宫女只可能是畏罪自杀。如此一来,岂不坐实了谦嫔与三阿哥勾结的罪行?
一时皇帝看罢认罪书,反露出鄙夷可笑的神情。弘历做足伤心人的模样,也不再出言斥责,心里却是不安的很。众人的视线隐晦的投在谦嫔身上,她皆恍若未觉,只呢喃道,“素锦自打臣妾入宫便一直侍奉着,可惜也没能得个善终。”
那侍卫接着道,“臣等还在其床铺下搜出大摞信件,上面都是些语意不明的字句,似乎是一些简易的指令。”
看着呈上眼前的信件,雍正却是一动不动,他原想顺水推舟把水搅得更浑,如今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看来此事可水落石出了?素锦畏罪自杀,又有信件为证。”雍正平平说着,突然点名那最初牵扯谦嫔的小太监,“你觉得呢?”
“奴才……奴才想谦嫔娘娘并无那么大的本事,恐也是受人指使……”皇帝自个儿递了话题过来,小太监一时乱了阵脚。他本能觉得不对,仍是下意识照着计划争取把嫌疑接着引到别人身上。
“弘时,你说呢?”雍正毫无预兆的略过张起麟和那道人,直点到跪到僵直的三阿哥身上。
“儿臣……”弘时声音发颤,抖了半天也发不出余下为自己辨别的话。
雍正也不指望他能说些什么,转而望向跪得挺直的弘历身上,“弘历,那你觉得呢?”
场面失了控制,不然若能借机咬皇后一口——阖宫皆知皇后和贵妃不和!弘历额上全是冷汗,他不甘心想着之余一瞬福至心灵,改口道,“皇阿玛!儿臣想这必是有人故意生事从而离间儿子与三哥的关系——”
弘历目光如炬,言辞恳切,“先是以道人祸乱后宫,又意图牵扯后宫妃嫔——若按那小太监所言,那最具嫌疑者岂不正是……正是……”
岂不正是皇后娘娘?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对四阿哥的未竟之语心领神会。雍正扯了扯嘴角,“百密一疏,谦嫔文墨不佳,她贴身宫女的血书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这个疏落实在是显而易见,若谦嫔也是受了利用,那手眼通天又与端贵妃不和的人选自然就只有皇后娘娘。刘氏曾多次向黛玉示好未果,左右她大限将至,也乐得推上一把。
这是个思维误区,单就嫌疑来说,在景阳宫如指臂使,四阿哥也算得一份。只是端贵妃是他额娘,便没了嫌疑。
那道人和那小太监不成想金主临时反水,刚想破釜沉舟,早被顺福授意堵住嘴拖了下去,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了。张起麟战战兢兢的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雍正的视线重又凝回弘历身上,这个儿子的狠厉之处大出乎他意料,却也过分失于狠厉了。
“儿子……”弘历胆战心惊的讪讪开口,他拼命转动脑筋去想如何扭转劣势,绝望的想着怎么打消雍正要对付他的念头。
“……主子?!”
紫鹃的惊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雍正猛的转过头去看时便见黛玉突的变了脸色,软绵绵的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雍正下意识地揽住她,呼吸都停了半拍,勉强冷静下来后便是一迭声的叫太医。他不敢随意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