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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他在几年前任职刑部时见过,暗无天日,臭气熏天,俨然地狱。不过当年他在过道里看,现在他在囚笼里看,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情景就完全不一样。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这幽暗潮湿的囚牢中,他自少年时代就埋藏在心中的一切理想都消失不见了。他的心不是空的,而是像装满了浑水的罐子。
关于王阳明在锦衣卫大牢的具体情景,没有旁证,我们只能通过他的诗歌来还原他在监狱中的生活。据他的诗歌说,他刚进大牢时,由于屁股创伤和心理压力,整夜整夜地失眠。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一下跌到人间最黑暗的锦衣卫大牢,就是元始天尊和佛祖,心理也会起变化。当他勉强能直立行走后,他就在牢里来回地踱步。回忆起前半生时,他不仅潸然泪下。他好像没有回忆他的那些理想,人的理想和站立的位置有关,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不可能去想建功立业。王阳明也没有想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也许他在写那封奏疏时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如今,他漫不经心地观察今天的处境,牢房里没有四季的更替,只有刺骨的寒冬。牢房里的光线惨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牢房里的饭菜几乎比猪食还难吃。
后来,他终于认清了现实,自己在这个地方会待很久。据他估算,离他去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也还有很久,这段时间,他怎么来打发,应该是他首先思考的问题。他把时间用在了《周易》上。《周易》是周文王在监狱里写的一本卦书,道家说它里面暗藏人生玄机,读透它就能趋吉避凶,儒家却说他是君子的修身宝典。王阳明读《周易》,也想读出点天机来。不过读着读着,他就想到了自己在家乡的阳明洞。在那里,他曾翻过佛经,练过导引术,清风吹进洞里时沁人心脾。
出乎王阳明意料的是,1507年春天,他的牢狱生涯居然结束了。但旧的厄运结束标志着新的不幸到来:他被贬到贵州龙场驿站担任站长。但凡有点地理常识,就知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王阳明却很开心,他出狱时还曾勉励他的狱友,要保持君子风范,不可抛弃圣贤之书。
人生一切所谓的苦难,都是比较而言。和锦衣卫大牢相比,山遥水远的贵州龙场就不值一提。这至少是王阳明当时的想法,可他的朋友们却面色大变。
湛若水费了好大劲,才在大明帝国疆域图的最南方找到了一个叫龙场驿站的地方。他沮丧地对王阳明说:“此地非人类所能居住,你这一去恐怕……”
王阳明心里有数,但却安慰湛若水:“我大明帝国既然在那里有驿站,就说明有人。别人能在那里生活,为什么我不能?锦衣卫大牢是什么地方,我这不也出来了吗?”
他话锋一转:“我唯一担心的是当今天下,圣学不明,读书人只讲口耳之学,不谈身心之学,我希望你能把身心之学发扬下去。”
湛若水很愧疚,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还时刻不忘身心之学,他这个在波平浪静中生活的人没有任何资格颓丧。况且,他对王阳明也有很深的了解,王阳明大半生无论是对理想还有生活从未绝望过,只要他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看上去,王阳明应该没什么事。
可生活自有它自己的准则,凡是你能预料的事大都不会发生;凡是你没有预料到的,毫无意外地肯定会发生。
释厄路
王阳明在离开北京之前,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贤圣可期先立志,尘凡未脱漫言心。”这说明他一离开锦衣卫大牢,心里的宏图大志就复活了。另外,他并没把到恶劣的龙场去生活看成是什么了不起的障碍。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抱负是一个人活出价值的发动机。至少在他离开北京时,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在面对险恶环境时,这台发动机也会熄火。
王阳明从北京去贵州龙场的第一站是老家浙江余姚。由于牢狱之灾,他的祖母和家人一见到他,就说他苍老了很多,并对他去贵州龙场表示出担心。王阳明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劝慰他们说:“那个地方虽然少有人行,却是山清水秀。你们也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山水,所以那个地方在你们看来是地狱,对我而言却是天堂。”当他的家人心绪平静后,他离开余姚到了杭州,住在他曾经成功劝退那个静坐和尚的胜果寺中。王阳明并非重新皈依了佛教,而是为了养病。四十军棍带给他的生理创伤还在,天气稍有变化,他的屁股就会出现阵痛,以至于不能安心静坐。更糟的是他的肺病又复发了。所以王阳明必须要把身体休养好,才有能量继续赶路。
可惜,他这点小心愿都没有达成。在杭州休养了几个月后,刘瑾派了人来。来的人是锦衣卫,任务是杀掉王阳明。
锦衣卫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杭州。他们凭着高度灵敏的嗅觉,摸上了胜果寺。王阳明在胜果寺满坑满谷的朋友,马上就有个叫沈玉殷的找到王阳明,对他说:“寺里今天住进了几个操北方口音的人,面露杀气,可能是来找您的。”
王阳明惊恐起来,沈玉殷问他:“你是否有仇人?”
王阳明回答:“平生只有一个仇人,就是刘瑾。”
沈玉殷点头道:“是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几个人应该就是锦衣卫,是来对付您的。”
王阳明站起来就要走,沈玉殷拦住他,说:“先不要着急,我去探查一下,然后见机行事。”
当夜,沈玉殷备好酒菜敲开锦衣卫的房间,开门见山问道:“你等为何要杀王阳明?”锦衣卫明人不做暗事,回道:“奉刘公公之命。”
沈玉殷又问:“何时动手?”
锦衣卫回答:“今夜。”
锦衣卫的自负让他们付出了任务失败的代价。沈玉殷把他们灌醉后,急忙通知王阳明快逃。王阳明连行李都不收拾,仓皇逃出了胜果寺。
他走得越快,就感觉危险离他越近,他拼命地跑起来,一直跑到钱塘江边,但危险的气息仍然在左右萦绕。他知道,醒酒后的锦衣卫始终在后面嗅着他的踪迹尾追不舍。
要摆脱一个人,只需让他如愿以偿。王阳明把外衣和鞋子放到钱塘江边,又写下遗书“百年臣小悲何极,夜夜江涛泣子胥”。他藏了起来,锦衣卫到来时,看不懂他的遗书,但看到了正被江水推向江心的衣服和鞋子,他们认定,目标已死,于是回京复命了。
王阳明“死亡”的消息很快传遍浙江,又传到北京。他在浙江的一些朋友居然到钱塘江边去祭奠他,他的家人痛不欲生,刚被刘瑾赶回老家的王华老泪纵横。只有王阳明最好的朋友湛若水不信,当他看到王阳明的遗书时,哈哈大笑,说:“这是英雄欺人。”湛若水的意思是,王阳明在玩诈。
诈,让他摆脱了暂时的困境。他搭上一艘去舟山的船。倒霉的是,一阵狂风把船吹离航向,当他登岸时,人家告诉他这里是福建福州的鼓山。王阳明叹息了一回命运不济,辨明了贵州方向后就钻进西南的森林里。穿过森林,有座破败的寺庙,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延伸到远方,王阳明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就见到一座装修简单的寺庙。他兴奋地去敲门,过了很久,门才打开一条缝,探出个和尚的光头来。和尚见王阳明一脸焦虑,有些讶异。王阳明希望和尚能收留他一晚,和尚连连摇头,却不说原因。据和尚说,小路的尽头有座寺庙,那里可以容身。
王阳明咳嗽着,浑身颤抖,但和尚毫无慈悲之心。
这就叫祸不单行。王阳明只能掉头回那座破败的寺庙,虽然破败不堪,但遮风挡雨的功能还未完全丧失。当第二天王阳明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物体就是昨夜那个和尚的脸,那是一张惊异的脸。后来王阳明才知道那个出家人的用心有多险恶,寺庙在深山老林,没有多少香客。没香客就没有香火钱,和尚于是很贫穷。有一次,一位过路客在那个破败寺庙里过夜时被老虎吃掉,遗留下大堆的骨头和金银财宝。这让和尚产生了灵感,此后,他拒绝任何过路客住他的寺庙,那个破败寺庙就成了他的经济来源。在王阳明之前,只要有人来,就必有收入。可王阳明打破了他的定律——老虎居然没有吃他。和尚想,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这种想法唤回了他久违的慈悲心,他把王阳明请回寺庙,好生招待。
王阳明在寺庙里安顿下来后,身体康复得很快。有一天,他百无聊赖,在寺里闲逛,走到一空旷处发现一位老道静坐闭目。听到脚步声,就睁开眼,看了看王阳明,哈哈一笑,说:“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王阳明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失声叫道:“啊呀,道长,怎么是你啊!”
道士正是二十年前江西南昌铁柱宫里的那位道士,他的容貌和二十年前一样,光阴似乎在他脸上没起任何作用。两人热烈地交谈起来。
王阳明问他:“为何在这里?”
道士回答:“你不记得二十年前我说过,二十年后咱们再相见吗?”
王阳明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充盈了他的脑子。道士问他多年来的人生状况。王阳明一五一十地说给道士听,说完,长叹一声。道士也叹了一声。
王阳明说:“我被刘瑾追杀,九死一生,前途未卜。我不想去贵州龙场,只想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隐居。”
道士说:“你是要出世?”
王阳明说:“是的。”
道士笑了:“你才否定佛道的出世思想,如何又转回来了?”
王阳明苦笑:“如今我也顾不得那些,只求保存性命。”
道士问:“你当初为何和佛道分道扬镳?”
王阳明答:“实在是难舍亲情。”
道士追问:“你现在就能舍了?”
王阳明被问住了,他当然不能。
道士替他分析:“如果你一走了之。刘瑾说你去了越南,或是蒙古,诬你个私通敌国的罪名,你的家人肯定受牵连。”
王阳明惊骇道:“我也是被时势逼得太紧,居然忘了这样的事。”
道士说:“你来之前,我已为你占得一卦,得卦明夷,断辞是:光明消退,黑暗降临,面对灾难,宜坚贞守持。”
其实这几个字无非是告诉王阳明和每个在逆境中的人:切勿受到不利环境的影响,也不要让坚定之心有所动摇。要避免灾祸,就要守护内心的光明,尽管表面上可以屈服。采取这种态度,再大的灾难都是浮云。有时候,人必须隐藏他的光芒,以便在当时的困难处境之下仍能让他意志占上风,内心深处必须意志坚定,并且要一点都不流露在外。如此,就能在困难中坚持。
据说,道士的占卜在王阳明身上唤起了信心。王阳明决定先去看望父亲后,就继续踏上通往贵州龙场的坎坷路。实际上,王阳明不想再逃避,和卦象没多大关系,亲人们的安全才是决定性因素。
离开那座寺庙后,他直奔南京去看他父亲王华。王华当时被刘瑾驱赶到南京,坐着冷板凳。父子二人相见,抱头痛哭。王阳明愧疚地对父亲说,自己对不起父亲的养育之恩,对不起王家列祖列宗。王华却说:“我们都以为你真的自杀了,如今能看到活着的你,还有什么奢望。你从小性格就野,不与人同,步入仕途后三心二意,我从来未在光宗耀祖上对你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