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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日安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大妈,我只是——”
老太太摇头打断他的话。“你不必解释,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就和当年日生看夏娃母亲的眼神一样。你要听大妈的话,千万不可以喜欢夏娃。不管如何,你都要记牢,你可是她的‘叔叔’,千万不能像她父母一样。”
“大妈,你在说什么?”老太太语多隐晦,杜日安不禁感到怀疑。“你别管我说什么,总之,你千万别喜欢夏娃就是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日安,你们俩如果相爱,注定会是悲剧。”老太太未雨绸缪,杜日安自己未察觉的事,她已经先看出来。
“大妈,你太多心了。”杜日安端坐着,口气轻描淡写,一如寻常。
门外脚步声走近,杜夏娃端了开水进来。
“谢谢。”老太太接过开水,先喝了一口,再慢慢一粒一粒将药吞下去。
杜夏娃静静看着老太太做这些事,浓密的睫毛将她低垂的眼掩盖。看不见她眼神,便辨不清她表情;在她身周,似是围了一道雾面的玻璃。杜日安身体微向前倾,拉近与她的距离。
“夏娃,”老太太如先前那般握住杜夏娃的手。灰蒙蒙的眼珠,因幽暗的灯光而显得凝重。“将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不管你父母做错什么事,你却是无辜的。原谅他们,也不要苛责你自己。懂吗?”
这些话,说得像偈语,杜夏娃蹙眉,参不懂。她问:
“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原谅他们?”
“你以后也许就会知道。”老太太不肯说明白。“记住我的话,你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她从来不相信宗教上说的,与生俱有的,所谓的“原罪”。但老太太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她越来越怀疑深藏在底面的可能的隐晦。
但既然是隐晦的,那就让它沉到底吧。还有什么能比她对路的爱沉到更低更深渊的最底。
走出杜家,夜气迎面袭向她,浓稠得恰是混沌初开的颜色。笼罩在杜家的夜,竟是比别处的夜都要来得暗一些,灯光难以渗透。
她回头望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夜的凉气,投身入它的浓稠里。
无需恶魔的引诱,从生命一开始,人的血液里便都窜流着永世也洗不清的孽业,沉睡在基因里。
※※※※
第五章
闹钟响的时候,已经七点过五分。杜夏娃躺在床上不动,让刺耳的铃声戳叉她的神经。大概过了三十秒,她开始觉得胃在痉挛。路开门进来,按停闹钟。
“时间不早了,该准备上学。”他坐在床沿等她起床。
杜夏娃还是躺着不动。他俯低身子,看见她一双布满血丝未眠的眼。他伸手拨理她散乱在脸上的头发,才刚碰触到她脸颊,又缩回手。起身说:
“快点起来吧。再不起床,就真的来不及了。”
“路——”杜夏娃叫住他。
他回头等着。她却呆了片刻才摇头慢慢地起床,移动得蹒跚。他下意识靠上前,随即踅回门口,脚步朝外,又犹豫地停驻。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请假在家里休息。”他看她似乎站不住,纤弱的身影几乎不能禁风。
杜夏娃取出制服,从镜子里看着他。
“我很好,还是去好了。”到学校再睡也是一样。留在家里,还是走不出困境。
“别逞强,”路走过来,蹙眉逼视镜中的她。“你看你,两眼全是血丝,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昨晚是不是都没睡?”
“我睡不着。”镜中杜夏娃低着头,看来可怜。
空气突然静寂下来。路紧抿嘴,不问为什么了,相视但无言。
“快点准备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到学校。”隔一会,他才打破沉默。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漫漫人生,他还能为她做什么?他们还能走到怎样的地步?每每想及,他都不禁觉得颤栗。
行路难,情字这条路。怕只怕他和夏娃之间的路通向荒芜。
他渴望爱她,却又不能爱;心中对她那份属于男人的爱和禁忌并存,同时将他拉扯,反向的作力,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更怕,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亲一样离开他。
他心中藏着一个天使,那是她的原型。他以为天使是不能爱人的,她却以她自己独特的姿态站在他眼前,说她不是天使。他爱恋她,渴望她,但总有一天,当她发现他们超越不了禁忌时,到那时,到那时他们该怎么办?她会怎么办?他们还能走到怎样的地步?他简直不敢想。只能把一切丢给沉默,丢给冥冥和未知。
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一会。隔片刻,杜夏娃拎着书包出来。他没回头,知道她在身后;她依着他的脚步,默默跟着。
他为她准备简单的西式早餐,一杯牛奶,一份烤吐司夹蛋,份量并不多。她却只喝了几口牛奶,表情始终锁着,展不开眉头。
“夏娃,你不吃东西不行。”他把土司中的蛋挑出来,切成四小份。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声音是有力的,温和而坚持。
杜夏娃只得勉强吞口蛋,就是咽不下,噎在喉中,逼出满眼的泪。她硬灌自己大半杯|奇…_…书^_^网|的牛奶,然后痛苦地趴在桌上,难过得说不出话。路立刻丢下刀叉,移坐到她身旁。
“很难过吗?”稍稍使力替她抚背。
她没办法说话,刚想抬头,胃开始痉挛。她用力咬着唇强忍耐,冷汗湿了一脸。路觉得不对劲,扶抱她起来,她站不直,弯腰抱着肚子,泪痕犹未干的脸苍白而冷,布满痛苦的扭曲。
“夏娃,你怎么了?胃痛吗?”路稳定有力的声音乱了节奏。
杜夏娃勉强抬头,试着开口,转叹成一声吟痛,牵动的表情更像在哭。痉挛过后,开始有东西在绞她的神经,然后切抽她的胃。不眠的挣扎,强抑的心情全都爆发成肉体的苦痛,折磨着她。
她双手紧抱着肚子,死咬着唇不肯喊出痛来。这是必要的苦难,还是必然的诅咒?或是对她的违逆的惩罚?
“很痛吗?忍着点,我马上送你到医院。”好象她的痛也感染到他,路的声音在颤抖。
他扶住她,让她靠着他。她反抓住他的手,抓握得很紧,掌背的肌肤因用力使劲而紧绷,指骨头如山陵突起,争欲突穿出来。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感受他的存在,需要——她需要他在身旁代替她自己成为她自己的一切。
苦吧!痛吧!难受吧!这是他们最终必须面对的折磨。她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样的收场,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只能紧紧地抓住他,抓住这一刻。“我忍忍就好了,不必上医院。”需要疗痛的,不是她的身体。
“不行。”路不依。痛的是她,他却比她更难过。她的痛,是他们共同的折磨;他怕她锁紧眉的无瑕的脸庞因苦痛而扭曲得变形,好象是种预言。
他们之间的关系,因爱而扭曲、变形,却也因为爱而更为真实。他想紧抓住这份真实,但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他那份因违逆社会禁忌的扭曲变形。
命运会拨弄人吗?如果是,那么,关于他们的事,一开始就是命运布弄下的陷阱,而他却毫无迟疑地踏入这个堕落。她是他心爱的“紫姬”;他一手抚养她长大,看着她因他变美变绮丽,照他所希望那般成长,并且不可自抑地爱上她。他以男人的身份立场渴爱着她,残酷的是,这个立场却是不见容于现实的禁忌。
禁忌的果实不能采,他们是夏娃的后裔,承继了始祖的血液,亦如始祖一般犯了禁忌,注定要背负罪恶的枷具。
医院里的气氛冷肃,安静而死气沉沉。路为杜夏娃挂了急诊,焦虑急切的表情,却让人以为痛的是他。
医生详问疼痛的情形,杜夏娃看着他蠕动的嘴巴,说着说着,突然不再感觉到痛。
“我不痛了。”她转头寻路,拉着他的手。
医生面无表情,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胃痛的毛病不能小视,可能只是胃液分泌过盛,可能是胃壁黏膜腐烂,也可能是胃内发生肿物。原因不一,成形的条件各异,轻忽了,引带的后果可能很严重。
诊察的结果问题可能真是出在胃上,和胃附近的胰脏等其它器官大概无关。详细的情形,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定。医生欲安排改日做胃镜检查,杜夏娃坚持不肯,领了药,拖着路离开医院。
她的痛她自己知道,不是药可医,也不是治疗就能根治。她不要别人侵穿她的防卫,检视她的痛;不要别人深入她的灵魂,透视到她痛苦的成因。
外头天清日丽,晴光四照,亮得人睁不开眼。街道如常布满车行的无序混乱,各种刺激神经的声响交杂。日子才开始,天地之间,就充满文明的废气和喧嚣混乱。
路看看时间说:“现在赶去学校,大概也来不及了,就请假回家休息吧。”
“我想还是去上课好了,反正胃已经不痛了。”杜夏娃皱着眉下意识手挡开明亮的侵袭。
“可是你这样……”路欲言又止,显得迟疑,终于叹出气,“唉,我不放心。”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她伸手挽住他,靠着他。这一刻他们之间是没有距离了,没有任何障碍在其中。
路不再坚持。走下人行道,身后一辆机车紧逼着他们,硬要从他们中间穿过,两个人被迫分开,分退在人行道的两侧。两人隔道相对,充满无奈。
赶到学校时,朝会刚结束,上课钟尚未响起,整个校园处在混乱的朝气中。路停妥车子,转头说:
“还好,赶上了。”
校门口附近正有几个刚参加完朝会的老师聚围在一起聊天,沈亚当也在其中。路的深灰色宾士,引起了一些留意和注视,从车中出来的杜夏娃也成了目光的焦点,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杜夏娃回过身。她也看到沈亚当了。她不理门口那些目光,对路摆了摆手,看着车子慢慢离去,才转身走进校门。
“那是哪一班的?”看着杜夏娃抬头挺胸走过去,有个老师好奇地问。
“她是我班上的学生。”回答的是沈亚当。声音僵而硬,脸上的表情因为混淆各种复杂的情绪,又痛又不甘又忧忡又不自在,形成一种怪异。
看见杜夏娃从车里下来,他心中直涌起一股不是滋味。开着宾士的男人他看清楚了,正是那天在美术馆遇见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大早两个人就在一起,让男人开着昂贵的宾士接送上学,可以想见昨晚约莫是怎么回事。他痛心她的堕落,痛心她如此糟蹋她自己,越想越觉得难堪愤慨。
“才高二,就坐着宾士车上学。啧啧,现在的学生啊……”
“家里有钱嘛,你别小看现在的学生,早熟得不得了,有些又精,懂得盘算,很早就知道规划自己的未来。”
“都念高中了,早就是个大人,家里有钱也不会派车接送。搞不好是那个——”声音一顿,顿得暧昧。“前两年我班上有个学生就是这样,年纪轻轻偏偏交个四十多岁的男朋友,还是有妇之夫,怎么劝她都劝不听。没办法,对方有钱啊,又懂得怎么取悦这些小女孩的心。结果没多久,就休学当了人家的情妇。”
几个人七嘴八舌,沈亚当听着,更为杜夏娃觉得痛心。这几天因为高三毕业加上期末,许多事挤在一起,他一直寻找不出适当的时机和她好好谈。
上课钟响,几个人往教室或办公室移动。
“怎么了?”走在沈亚当身旁的老师看他脸色阴晴不定,随口问了一句。接着说:“那个杜夏娃还是那个样子。我以前就觉得她怪怪的,说内向嘛,也不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