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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个好事的人跑去告诉他,他这么快就赶来。杜夏娃慢吞吞地站起来,沈亚当已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
“吃饱了吗?有话跟你说,我们出去谈。”
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们转,都明白怎么回事,看热闹般地等待续集。杜夏娃视若无睹,随沈亚当走出教室。正值中午休息(奇*书*网^。^整*理*提*供)时间,校园四处是人,他干脆带她到操场围墙边,隐身在树荫底下。
“杜夏娃,告诉老师,刚刚在杨老师课上发生了什么事?”沈亚当口气相当温和,好脾气地看着她。
“你不是都知道了?”杜夏娃漫眺着操场,却不看他。“那个鸡婆跑去向你报告的人没有把事情都告诉你吗?”
“你别这样。我是你们导师,班上有什么事,同学自然会向我报告。不找我找谁?别把我当老师,就当成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关心帮助的,不是吗?我一直很关心大家的。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朋友?杜夏娃却会说话,沉默的态度与其说是内向,更接近于一种社会性疏离,或者说,本能的、生物性的隔阂,更或者,她保护隐藏自我的态度。
沈亚当仍旧好耐性,暗暗在打量。如果以可爱纯真、慧黠俏皮、善感多愁等笼统化的形容词界定少女,那么杜夏娃无疑是个异质的存在。不,她一点也不叛逆,不像有些同学青春孟浪,用挑衅不屑自以为很“酷”的言行态度藐视规范制度。她不缺席不逃课,成绩中上,切实遵守校规,各方面都符合好学生的标准要求。
可是,怎么说?他感觉在这一切“正常”之下,她还是显得有些不一样,譬如周记这回事。
“周记”是为了促进师与生之间的交流,让老师明白学生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让学生向老师交代他的思想。别的同学多少都会在周记上诉说一些心事烦恼,寻求指点或发泄倾吐,她的周记则是一本标准的“生活与伦理”及“三民主义”范本,写周记如交心。她写来写去却全是别人的立场观点,完全将自己抽离。那是一种变相的隐藏,思考与感情的敷衍,她不交心。
“杜夏娃,老师是想帮助你,你要相信老师。”他维持不变的情绪强注视着她,“快告诉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关注的口吻,让杜夏娃略微蹙眉。师者,授业就够了,过多的关心是不必要的。
“我上课不专心,犯了杨老师的忌讳,她拿课本往我脸上打来,我将它挡开,就这样。”她三言两语简单把事情交代清楚,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略露一丝“你还想知道什么”的不耐烦。
沈亚当稍为沉吟,大概和他知道的差不多,但是……
“但杨老师说你伸手打她……”停顿下来,留一个未完的语气,试探地看着她,注意她表情的变化。
杜夏娃下意识又皱眉,并不急着否认,反问:“她真的这么说?”
“杨老师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老师相信你不会那么做,一定只是个误会,对不对?”信任过头的口气,倒像在讨好她似的。
杜夏娃低头看着地上,有些意兴阑珊。“她要这么说也没错,我确实伸手去挡——算了,随她高兴怎么样。”
“你别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她一脸无所谓,沈亚当忍不住摇头。“杨老师很生气,说你目无尊长,一直嚷着要将事情报告训导处处理。”越说越替她忧心,但看她低侧的神情,还是那般不经心。
他不晓得十七八岁的女孩,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大抵都是一些功课、考试及朋友等共同的烦恼吧?杜夏娃显然不符合这样的逻辑。他观察她一阵子了,她几乎不和同学来往,没什么要好的朋友,不喜欢和别人深交,也不常笑,用种早熟、成人才惯有的冷淡的眼神在距离外看着别人,提早脱离高中生惯筑的共生关系,而表现大学校园里惯见的独来独往。
“杨老师的态度很坚持,要将你记过,还要请家长到学校。”他继续说:“老师相信你,但听老师的话,委屈一下,跟杨老师道歉,写张悔过书,她毕竟是老师嘛!”
“跟她道歉?写悔过书?”杜夏娃倏然抬头,扬脸的弧度微释出一些质疑。真要追究起来,动手打人的还是那个告状的杨安琪,她自己缺乏该有的修养。结果就因为她是学生,便全是她的不是。
“我知道,叫你道歉你心里会觉得委屈,但老师是为你着想,事情闹大了,对你没有好处。”
阳光挪移,杜夏娃略显苍白的脸庞被偷照成透明,那份透明感几乎要将她融于无形。沈亚当愣了一下。有时课堂上看着她,他会产生错觉,觉她就像少女本身沉溺的小说漫画电影及连续剧里的人物一样,看似美美的,却虚虚实实的存在。
“反正事情到最后一定全是我的错,不如早早认栽是吧?”杜夏娃撇撇嘴,轻哼了一声。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记过就记过吧,要我道歉——”将没说出的话含在嘴里,竟反常吐出一声轻笑。这时候她反倒笑了,显得极是讽刺。
她摆摆手,似乎打算就这么离开。沈亚当一急,连忙拉住她。
“等等!你要去哪里?”
“回教室啊,我还没吃午饭。”
“吃饭的事不急,”他将她拉回身侧。“趁现在午休时间,跟老师到办公室向杨老师道歉。”
杜夏娃快速抽回被拉住的手。沈亚当在说美国话,叽哩咕噜叫人听不懂,偏又自以为是地惹人嫌。
“别那么固执。你还小,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听老师的话,去道个歉就没事了。”沈亚当不断好言相劝,耐性好得惊人。
杜夏娃扯了扯嘴角。比起摆出不耐烦的神色,比起抿紧嘴强作沉默,这个扯嘴的动作反显几分轻蔑。
她相信沈亚当或许是真的为她着想,向现实妥协绝对不会吃亏。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以他自己的世故,理所当然地认定她因为少年必然的愚昧无知;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其实她懂得可多了,她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懵懂。她当然知道拒绝妥协的后果。但那又怎么样?与她整个人生将有何干?她不会因此就看轻自己,也不会因此就否定自己的价值。
她不答应,意在不言。沈亚当颇有些无奈,叹口气,斜着脸庞瞅着她。黄黄的尘土反射正午太阳的烈炽,四处是烘烧的火气。
他一下子感到热,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耐,突地拉住她,粗声说:“走吧!”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她十七岁半,却有一颗二十七岁的心。那么,她是小孩还是成年?他以为她尚处在青春期的尾声中,她的一言一行却嗅不出青春的躁动。那么,他以经验为师,以年龄为别,认定她不经世事、无知懵懂,是他的轻率自以为是?
“请你别这样拖着我好吗,老师?”杜夏娃很不情愿地跟随,企图挣脱。“我不会道歉的。我承认我上课不专心,但我不认为我就该乖乖站着由她侮辱——”她刹住脚步,用力甩开沈亚当的手。
“我知道。可是如果真的被记过,对你有什么好处?”沈亚当忍不住又叹起气。
这个女孩实在不像女孩,他敏感觉得,在某些层面,思想、感情、处世的态度,杜夏娃早已成年,只差个宣告的仪式。但那张青春的容颜,说明她分明还只是个豆蔻少女。
“如果真的被记过,那就算了,随他们高兴怎么做。”丢下这句话,杜夏娃掉头就走,任由沈亚当在她身后追叫,毫不理会。那腔热血或许是他的责任义务,她不能拒绝,但总可以逃避吧。
回到教室,午休的时间已过了一半。天气太热,她没心情吃饭,也没胃口,一时无所事事,空坐着发呆。陈明珠不知好事或关心,凑过来问:
“亚当老师找你去,是不是要你向杨老师道歉?”
她没回答,但表情回答,且在反问她怎么会知道。
“想也知道。”陈明珠说得理所当然。“不管你有理无理,谁是谁非,反正最后一定是你不对,结果也一定是道歉加悔过书收场。谁叫你伸手去挡她的书,你应该乖乖站着挨她打骂的。”
她不禁多看她两眼了,这个孤岛,显然是个异质的存在。她反问:
“如果是你,你会乖乖站着让她用课本刮你耳光吗?”
“当然!”陈明珠答得很干脆。“这样才符合高校悲剧美少女的形象。”
后面一句话添加得很讽刺,杜夏娃不禁微微一笑。她和陈明珠的坐标在同一象限,同一个平面,在这个教室里,唯有她们是相近的两个点,多半的人,彼此连成一个立体纠葛的空间。
但她习惯和人隔着距离,人际之间,尽是一些拼拼凑凑的关系,她讨厌那种琐碎的侵入。
“你真的不打算跟杨老师道歉吗?”陈明珠换个口吻,如同沈亚当那般替她忧心的表情。“如果她真的告到训导处那边,找家长记过什么的,你爸妈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她父母早就死了。
“不怎么样,看他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她从不对别人提起她的身世处境,提了只会引来两种情形:同情或嫌弃,那都是她不需要的。
整个午后就在阳光的挪移中倾斜到黄昏。申时末酉时初,空气中的热是会黏人窒息的黏腻。钟一响,她不等沈亚当再有寻她的机会,草草收拾好书包就离开。
街道如常的车水马龙,十字路口人群挤拥,来往的表情都带着煎煮的油热。她站在路口,呆了好一会,打不定主意要往哪个方向。黏闷的空气中蠢动的心浮气躁,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课堂中发愣,和这浮躁不无关系。
她四处漫望,决定往绿灯亮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顺便整理她的思绪。
杜家说要见她。他,路,是这么说的,丢得轻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的一句话。
她猜不透路心里怎么想。
捱到了这时候才说想见她,算什么?十几年的距离,她和杜家之间有的只是空白生疏。他们从来没有承认过她,她也从未承认过他们。到现在,偏又开口说要见她,算什么?
不知道路心里怎么想。他逐渐对她隐藏他的情绪,不让她探知他的情感,甚至回避她的视线,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她转个方向,迎着落日走去。阳光倾斜漫洒,隔着烟尘落成一层薄薄的雾,整座城市漫掩在灰朴中。她对杜家的印象,便就像在薄雾中浮浮翳翳的大厦远眺的轮廓,处在一种被吞没的危弱边缘。
关于她和杜家的牵连,她只知道她母亲和杜家长男相恋,因为双方家长反对偕私奔而后车祸丧生;以及五岁时一个模糊的记忆,模糊得她就要忘记,偏偏又被撩起。
不管如何,一切还是要由她自己决定。她并无意去揭开那个尘封,却无法不想。不管最后她决定如何,见或不见,都已经在她心里搅起了涟漪。
世界便是这样开始的。
※※※※
第二章
生活中有许多恼人的细节和烦人的程序,不是像电影电视剧集那样,美美朦胧的镜头一略就能带过。上学校受教育就是;还有,比如剔牙。
这两天,杜夏娃干脆旷课,穿着制服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从早到晚。
人们害怕孤单,可她从来不需人陪伴。生命的本质,本来就是如此的无所事事和孤单。只是,生命为什么存在?她想,如果可以选择,绝大部分的雌性生物一定不会肯要生殖这回事,那让她们活着或存在,像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延续物种的理由而已。
而她的父母,当年又以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