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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集 力量的世界
当代人在涂天的血液中行进,像冰天雪地的北极熊突然被推到如蒸如煮的赤道上。看一眼天空,我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那只鹰的孤独和力量:它孤独,所以它有力量;它有力量,所以他孤独;他孤独而有力量,所以它是一只猛禽。一个立身的法典在它那儿吗?这一切真实得如梦,如火,如魔岛睁开它黑沉的眼睛看着八百岁老人的沧桑。
西山之鹰(1)
今天,我再一次在白日梦里回到了老家凤阳。我经常在白日梦里回老家凤阳,这种梦通常被冬天的气氛笼罩着,一般情况,我总是觉得冷,白色的灰色的冬季,一种灵魂深处的有声音的冷。这很遥远,非常地遥远。这种冷完全是回忆性质的,它凝固不动,高高耸立在天边。当然是冬季,永远的冬季,它高高耸立有若垂天之云。我能认定是它。关于凤阳,我不想多说些什么。凤阳以许多因素而闻名,知道它的人非常多。我说的是另一回事,是题目上写着的那四个字的那么回事。
那就是西山之鹰。
那一年我十八岁。时隔十六年,我沿着十六年生命的河流倒溯回去,我无法否定冷风穿越十六年的时空,依旧来自寂寞的远方,冬天的地上长着没有叶子的树,草是枯的,涧湾和山塘都很疲,冷风膨胀的天空孤悬着冰冷的太阳,它慈祥凛冽,光芒四射。十八岁的脚步声响在我的血液里。这是一种真实的情感,是十八岁和十八岁以后十六年的情感。
现在北京正是秋季,冬天的先锋掠过遥远的西伯利亚,正隐隐地向南推进。它离开寒冷大本营北极圈时的喧嚣之声贴着大地的血管传来,发雾的天色和血红的太阳在北京的西天上响应,许多植物变成红色。院中的爬墙虎更红成一片,这是秋天纯粹的红,像血,高高地卧满鲁迅文学院这幢楼的表皮,将人心红成虚无。这时候世界寂静成死海,没有人阻止我握紧那些真实的情感在过去的日子上慢慢地走来走去。这是自由的时刻,浅浅地飘些沉郁的自由的时刻。
我上了老家庄子西边的那座山,是西山,整个西边群山里最高最大的那座,它披满白雪尖在那儿。我最初沿着一条通向它的小路走,小路伸出村庄,弯过满是白雪中的田野,爬上几座小山,小路没有了,但我还是上了那座山。我顺着山坡踏雪向上,荆棘和灌木丛把雪弄得很不规整,我越走越高,雪后阳光刺眼地照射着,空气一尘不染。我上到山顶,这是十六年前的山顶,我看到山下那些村庄和山岗都贴着地皮起伏着,许多气流浮动着晃荡的意味冲向天空。山高了,一切都小了,孤独的一点被托在山顶上,只有苍茫的远和苍茫的天。你无从诉说,没有人听你诉说,尤其当你十八岁一切都没有着落的时候,你感到一切都无理而残忍,不。合逻辑。你愤懑,你的愤懑像根根长刺长出皮肤,然后又弯回去刺你自己的心脏,你并非怆然涕下而是渴望一种破坏的力量。这时我听到时光流驶的声音——不是流逝,是流驶,时光是极为实质的东西,它沉沉驶过时带来一个孩子的惨叫,那惨叫声几乎粉碎了白色的灰色的冬季。那孩子叫二狗子,是个男孩,十八岁的一切都与这个男孩的惨叫有关。
二狗子母亲那个女人,她望一眼屋外,望一眼孩子,她坐落在冬天里,两眼播散着枭的色彩。有种种理由相信她是个心地阴暗的女人。首先是她的长相不善,她的眼睛像果,这远远地就可以看出来;她脸上的肉有横的势态,与常人不同。她比她身为大队书记的丈夫小十余岁却高十余公分,而且壮,他们走在一起,就如同一只硕大的雌鸟护着一只精干的雄鸟。以现在的审美观看来,这实在是很难理解的,但当时却没有难以理解的东西,个子的高矮和身躯的肥瘦非常次要,关键是精神。这是一九七四年,这一年凤阳土地上的预言家几乎等于零,没有人预测到伟人何时去世以及随着这种去世而引起的时代裂变,当时的日月山河都是永恒的,包括血统论。这个女人就是为此而对第一个丈夫变了心,带领他的儿子到第二个丈夫这儿来了。她的出发点是要救他的儿子,儿子四肢健全,眉浓眼大,已经具备了十年以后当一个男子汉的一切条件,但儿子不能守着原来的父亲拖一条坏根子,他要给他换一条好根,这条好根就是她目前的丈夫。
儿子却顽强地抵制着她的选择。
儿子十岁。十岁的孩子很脆弱,皮肤嫩,骨头不坚,身上还长着胎毛,长者喝一声他就会吓得发抖,他不能一刻不追随着保护。他恐惧这个世界,随时都准备哭出来。这样的孩子不该有自己的顽强阵线,然而他却有,他拒不听从母亲的安排,坚守一条:他仍旧姓马,叫马余,这是他生父为他起的名字。他不跟随他的继父黄伍姓黄,他也不喊黄伍为〃爷〃——爷就是父亲,凤阳话里就是这个意思,爹反而是祖父。约定俗成。
女人说:〃二狗子,你讲,你为什么不叫爷川q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
二狗子憋住气,一声不吭。
女人说:〃让你改姓黄,就是把你的坏根子也改掉,姓什么不是姓?你怎么就这么不愿意?〃
二狗子沉默,仍旧一声不吭。
女人就泪水横流,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诉,唱歌一般,诉说自己的一片苦心,抱怨命苦,又拿脚跺下面的地,用头碰身边的硬物,弄得衣冠不整,满面污垢,再抬头看二狗子时,见二狗子蜷缩在一边,两眼闪着坚韧的光。女人大怒,蹿起来,抓住二狗子的头发就提了一圈,然后拳脚交加。
她的男人黄伍这时就站在旁边,他以四十岁的结实矮个子看着一切,一声不吭。他不是中立,对女人的行动他投以赞许的目光,他认定自己有权利让这个移植过来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姓氏,他希望有这样的继承,黄姓的自己理应有个延嗣,这是最根本的。
女人质问二狗子:〃你听不听话?你听不听?〃
二狗子不听,她伸手又扯住了二狗子的头发。
这肯定是以前无数次的重复,一切都进行得很有章法。二狗子被提起来,感到天旋地转,然后什么东西猛地失落下去,他被掷到一边,从里问外,每个部分都被摔疼了,他在地上落实以后,目光碰到窗外,外面的太阳正在西山上落下去,有些冷红的光射过天空,昭示着不受伤害的无限的自由,他渴望那种自由,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获得,他有过多次这样的经验,他试图躲避,试图抢过门和窗子逃出去,事实证明他是逃不出去的,高个子母亲和矮个子〃他〃配合默契,次次轻而易举就把他扯了回来,他感到母亲和〃他〃的力量都是无穷的,他们把他捏在掌心里。要怎么揉就怎么揉他。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任其摆布,一声不吭。
他们就接着摆布他。
女人持一根两尺长的荆条,直向二狗子走来。二狗子知道这荆条的厉害,那是种植的灌木荆条,编筐和粪箕用的,质地紧密结实,打在身上像刀割的一般,可以重复使用,久打不断,被荆条打的记忆使他有些颤栗,但他躲不过这样的打。女人走到跟前就把荆条抽在他的身上。
〃你个砍头鬼,你个死孩子!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你可听?听还是不听?佯翻跟难治,硬睁眼好治,看我打不好你!我今天就要把你打好!〃
荆条的抽击不断,诅咒和教训不断,但女人显然没有多少信心,这表现在她的疯狂上,她的拍击不是目的性很强的惩罚,而是变成了非理性的发泄,抽击的过程中她完全忘却了和孩子的母子关系,她是对付一头让她发疯的小兽。
二狗子本能地向一边躲着,他躲一步她追一步,屋子里的空间有限,他无处可躲,有一刻他想躲到黄伍的旁边,黄伍抓住胳膊一下就把他提到了荆条的下面,让她打了无数下才松开,他松开后二狗子就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女人在外面乱打不着,就喝令:〃出来!你马上给我出来!〃二狗子在桌下蹲了一会,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就畏怯地爬了出来。他不敢不出来,他明明知道出来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却仍旧不得不出来,经验告诉他那个桌子保护不了他,反倒可能招来更持久的打,他爬出来是近乎一种本能。十岁的他显得瘦小伶什,四肢着地仰面向上,脸上泪水横流,他想咬牙不哭,可是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仰面向上渴望有一双手臂一下把他抱起来。可这是不可能的,等待他的是那无情的荆条,一下一下的抽击像刀子在割他的肉。他知道一切要在母亲打累的时候才会终止,然而母亲力量无穷,似乎永远不累。他对力量无限憎恨。
荆条抽击着,他被一块一块地割着。
男人黄伍说:〃天黑了,吃饭吧。〃
女人住了手,对二狗子说:〃不准你吃,你到那边屋子里给我跪好!〃
那边屋子是二狗子的屋子,那里面有个四方的小凳,女人说跪好就是要他在小凳上跪好,二狗子摇晃了数次才从疼痛中稳住身子,走进那个小屋,在凳子上跪好,这一切也近乎本能。接着他听到母亲和〃他〃吃饭的声音。他对黄伍的一切感觉就是一个〃他〃,〃他〃是个陌生的男人,具有无上的权威,他憎恨却不敢明朗地憎恨,一九七四年这个背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和勇气,他曾远远地多次看过这个男人,〃他〃当初离他最近的一次是到他们学校去,〃他〃给他们讲话,讲的什么他不记得了,但他永远记住了他那种握有生杀大权不可抗拒的样子,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他很难接受〃他〃和母亲睡在一个床上的事实,他不叫〃他〃爷,也不能叫他黄伍或黄书记,〃他〃只是一个〃他〃,像西山一样又高又大,理所当然地挡住了许多东西。母亲和〃他〃吃饭的声音从外屋继续传来。他肚里不饿,身上持续的疼痛代替了饿。他在凳子上稳稳地跪着自己的十岁。
黄伍和母亲是把他忘却的样子。他们之间是持续不断的谈话和争执,有时他能听见有时他听不见,但他知道基本上谈的是他,〃他〃骂他谬种,母亲似乎持有自己的意见不同意这种骂,接着就有猛力放筷子和摔碗的声音。接着就吵,伴着母亲的哭声,边哭边诉,底气很足。母亲总是有这样的本领,她能为一条板凳放到左边还是放到右边吵上整整的一夜。二狗子想她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把自己忘了,他膝下感到疼,身上也感到冷,他偷偷地移下来,在地上站直,可母亲像长了隔墙眼似的一下就获知了这个举动,她停止与〃他〃的吵,呼地冲过来,拧着耳朵就把他拧上了凳子跪好,他跪好后她又尽其所能地拧着他,她勒令他跪好,若是再擅自下来,〃那就有你的好看〃。他只好又稳稳地跪着不动。母亲又回去持续她的吵,〃他〃的话低、少、狠,她的话多、高、无边无际。他们的吵持续到半夜左右,之后就没有了。屋里早已没有了灯,公社的有线广播也停了好几个小时,一切黑暗宁静,世界完全死了,二狗子跪在凳子上,感到自己也死了。他什么时候曾经离开了凳子他并不知道。
女人在后半夜的什么时候从痉挛的梦中醒来,她捏亮了手电,下床泻掉了腹中的东西,马桶里的哗哗声对死寂是个极大的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