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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扈井再次示意,狼来了。
他点了点头,把枪端平,食指靠近了扳机。就在这会儿,草疏开了,他惊异地看到了四只小狼,活泼生动地跟着母狼,像四只小狗。
枪响了。阳光和山都猛地一颤,母狼倏地弹起,落下,接着箭一样冲开荒草,向山野深处闪去,四只小狼也随之消失。
没有打中。
扈井的五官全部扭歪了,那张堆满皱纹、胡子和肮脏灰尘的脸上,一双盛怒的眼睛射着火焰。
〃怎么会打不着?怎么会打不着?太混帐了!〃
〃我不是有意打不中的。〃他阴阴地说。
〃你是有意的!〃扈井的眼光仿佛看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不有意,这么近会打不着吗?〃
他冷冷一笑,没有作声。他觉得这个人有些遥远。
〃你笑什么?你手里的枪只有打自己行,〃扈井震怒地似乎把他看成个畜牲,〃你向自己开一枪吧,这一次你决不会失手的!〃
他抓过枪,倒回头看了看,右手摸到了扳机。一个人,了结起来容易得很,他想。他记起那天夜里他装了一肚子酒回去,夜已经很深了,那个女人就在屋里,他敲门,可他怎么也不应。他本可以一脚把门踹开,那门已被他踹坏过好几次了,可是他没有端。他倚门而立,看看天,月明星稀,他第一百次、也许是第一百五十次感到了虚无和无所留恋。他离开门,缓缓地向前走去。那一刻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飘然而去〃。可是他没有了结。我在这儿活着并且手里有一杆枪,他想。在手指搭上扳机的时候,他两臂一翻,枪口顺过去了,直直地对着扈井。
〃东林你……〃扈井惊愕地张大了嘴。
枪响了。扈井猛地一车身子。
〃这么近,我又没打中。〃他说,〃又没打中。〃
扈井身旁的一根小树断了。他瞄的就是那棵小树。
〃你这个傻瓜啊……〃扈井张大的嘴巴合拢了。
在很远的山口里,一只追赶鹿群的狼被惊出来。
〃狼!〃扈井弹跳起来,〃狼,打呀!〃
他举起枪,略一瞄就扣动了扳机,那狼飞逃中栽了个跟头,翻滚一下又猛蹿一人多高,跌下去就不动了。
〃打中了!打中了!〃扈井兴奋得直颤悠,似乎浑身的骨头都散了。
他看了看扈井的神气,莫名其妙地有些沮丧。
静风。山峰、孤烟和浑红的落日,苍茫而寂静地填压着每一块空间。
〃就在鹿常来饮水的地方,〃扈井曾手指着告诉他,〃那儿有个葫芦凹。在那个四子里,曾有四只狼堵住了一群鹿,一只狼堵在四口,一只狼对付公鹿,还有两只狼,轻轻松松把所有母鹿的喉管都咬断了。那个惨呀。〃
他没有看到那个悲惨的场面,那时他脑子里闪现出扈井大实话一样的至理名言:不打尽狼,鹿就不能安享太平。
打尽狼,这是一个原则。
鹿要安享太平,这也是一个原则。
这没有什么不合理了。一切综合起来就这么简单;打尽狼,让鹿安享太平。
鹿群饮了水,重新轻捷地走回山林,悲惨清越的啼声从那儿传来,似乎是狼敌来侵的预警。秋高气爽,寒星高洁。
打尽狼,鹿才能安享太平。
这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入冬以来扈井就盼着下雪,雪来了,狼的行踪就会全部暴露在雪地上,最后的剿灭就可有期望了。
雪如期下了,而且下得比想象得还大,飘飘扬扬一天一夜,平地雪深在膝盖以上。
〃天公作美了。〃扈井合掌一揖。
他们行进在雪地上。扈井在前,他在后。他们从脚脖以上直到大腿,全被用草绕子捆得紧而又紧。他背着行装和干粮,那杆枪背在扈井的肩上。走的不是路,不时会有雪深没顶。雪地上狼迹看得清清楚楚,狼蹄印到哪里,他们走到哪里。鹿蹄印子也多,獾的,还有兔子的,他们全视而不见,只盯着狼的。
夕阳已经垂山,天边显出一线寒冷的桔红。雪峰雪坳光耀奇异。雪鸡从身边惊起,双翅拍雪飞向密林深处。他听着自己脚步跋涉的嗤嗤声,看着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和寂静的雪山野岭,脑海深处一幅画跳出来:白的山,白的地,白的树,连垂山的夕阳也是白的,两个人背着行装,坚定地向远处走着,身后深深的脚窝是雪里唯一非白色的东西,黑洞洞的,象征着人类从此打进了蛮荒……一瞬间他心里非常难受,画缘早已斩断,还嚼那个灵感干什么?罢了吧!
扈井像一架机器一样不知疲倦。他看着扈井的背影,从早到晚都有这种感觉。除了中午休息吃干粮之外,他多次想喊住扈井,该歇歇了,两个腿的追四个腿的,岂不要把人累死?可是他没有喊。他学扈井一样也把自己变成一架机器,不说话,只顾向前走,陷进雪窖或跌倒在地都不吭一声。疲乏从骨节眼里冒出来。
晚上,他们坐在雪坡上吃干粮。干硬干硬的干粮,两人嚓嚓地啃着。地上的雪就是稀粥和茶水。
〃在这儿等一夜,大半空不了的。〃扈井说。
〃昨天夜里空了,今天白天又空了。〃他说。
〃今夜里也许就不会空。〃
月亮升起来了,徘徊晃荡越升越高。雪岭雪坳一片银辉。山峰遮住的回地里,几声鹿鸣凄厉悠长,寒冷是越来越浓了。吃完干粮,他们选个地方扒开雪,安放下行李。
〃挺得住吗?〃扈井问。
〃你挺得住吗?〃
扈井咧嘴一笑:〃大雪封山,黄金时间,就苦上几天吧。〃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他的思想走神了,心底深处仿佛响起如泣如诉的箫声。他闭目凝神,静听那箫声,许多事情就像风和水一样,无影无形地漫过来了。篮球嘭然一声砸在球架上,大饭店里于是更加乱了,男生和女主互相挤眉弄眼。市直机关党委书记对此大为不满,印象坏了,也意味着前途完了。他女儿病了,无论如何要用公家的车,你有什么办法?机关大院的灯光早已上了。
〃世上的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扈井看看他:〃你看月亮里的嫦娥,嫦娥在干什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人在世上管好自己该干的事,就够了。〃
月亮愈加升高,寂静和寒冷愈加深了。
〃狼总共还有八只,〃扈井说,〃其中有两只老在一起,还有一只被打断了前腿。〃
〃你老伴和孙女又有信了吧?〃他说,〃其实你可以走了。你不走说明了你不相信我。〃
〃是吗?你真又聪明又诚实。〃
〃我想一枪把你打死,〃他说,觉得扈井不再遥远了,〃你死了,我照旧能把狼打尽,你信不信?〃
扈井笑笑:〃信。〃
这一夜他们运气不错,在曙色半浸进月色的时候,狼出现了,在黎明的寂静和寒冷里,一跳一跳地跑着一只。是三条腿的那只母狼。那四只小狼没有了。它和他们第二次相遇时,他全部打死了它们,两只射穿前胸,一只脑袋开了花,有一只死前还拖着屁股在地上转。那次本没有打着母狼,它逃进草莽后又回来看它的孩子,想叼走屁股拖地的那一只,那会他就一枪射断了它的前腿。母狼掉下山崖,逃生了。
这一次你难逃劫难了。
寂静中一声枪响。母狼一跳便很干脆地跌在地上,雪被压得噗地一声。
他和扈井齐声叫起来:〃打中了!〃
他没想到叶菲丽会找到这儿来。
他们是大学同学。他记得她用一副棕色画夹,上公共课时总坐在阶梯教室最前排靠左那个位子上。他们有过友情。他曾经断定,他会在中国画坛上抢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永远不再起来。遗憾的是,那个北京小妞的攻势凶猛而凌厉,走在她前面了。
一切都显得过于遥远。
〃五年分袂,人事全非了。〃她说,〃你后来的许多事情,我真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呢?〃
〃这大概就叫缘份了。〃她说,〃再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信息传出来。〃
他苦笑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也改行了,学非所用地在《林业报》当记者,到这个林场采访传奇式的人物扈井,于是就听说了你,一切说起来就这么简单,简单得让你有些不信,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也许真正的缘份就是这样的吧。〃
他抬头望望月亮,月亮在天上很孤独。〃你依然没有归宿?〃
〃孑然一身,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样。〃
〃世界上有什么新闻吗?〃
〃有。我们报社旁边就是一所大学的操场,'在报社的六楼上,我每天看到男生女生穿着红红绿绿的运动衣,龙腾虎跃。看到他们,我就想起大学里的一切,想起了那时的价值观和现在失去的。失去的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天天都想哭。〃
〃其实你该找个对象了。〃
〃找谁?找你吗?你愿从这个山里出去吗?〃
〃你还觉得我不可理解?〃
〃一样不可理解。〃
〃那你凭什么写诗歌颂他呢?〃
〃写和歌颂是一回事,理解又是一回事。〃
〃其实你该找个对象了。〃他又说。
她认真地打量他,似乎要读透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终于没有读懂那些表情,因此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告诉他一件事情。她说,她找过对象,那小子仪表堂堂像个美男子,而且也是搞艺术的,她被他迷了心窃。他有一点野心,不是艺术的野心,是权力的,他以为时势不允许时艺术的野心没有任何用处,他想方设法到机关当秘书去了,后来他就和市委书记的女儿结了婚。
〃这样的事是很正常的。〃他说。
〃不正常的事是书记的那位小姐奇丑无比。〃
〃这也是正常的。〃
〃还有不正常的事情是我虽然恨那小子,可是始终没有离开他,并且直到现在还如此,这种关系将来大概还要保持下去。〃
〃你扮演了悲剧的角色,你必须离开他。〃
〃我也感到了我的悲剧角色,可是我觉得自己身如漂萍,离开他就没有依托了。〃
他感到什么发烫的东西从她眼里飘起来,但他只是心动一动,动一动而已。他觉得自己像是方士智者在听一个俗人说话,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忌讳也没有怀疑罢了。
分手的时候她哭了,女性的眼泪从她脸上向下直流。一切如此,仅仅如此,后来她就那样抽抽溜溜地走了。她走得非常留连,这使他的心境和原来不太一样。
扈井看着春绿万分遗憾:〃冬天里,我们本应把所有的狼都打尽的。〃
〃差不多算打尽了,〃他说,〃仅剩两只,微乎其微了。〃
〃可两只一公一母,打不着它们,它们就会下崽繁殖,子子孙孙以至无穷。〃
〃它们太狡猾了,要一时打着,恐怕难。依我看,你可以先走了。〃
扈井摇摇头:〃只要鹿场上有一只狼,我都不会走。〃跟着咬牙切齿,〃我不相信就打不着它们。〃
〃但愿再来一场大雪。〃他说。
〃春天了,能有雪吗?〃〃扈井摇头并咬牙切齿,〃我不相信就打不着它们。〃
如愿的好事在这天夜里来了。阴云四合,寒风呼啸,下半夜,扬扬洒洒飘起大雪来了,漫天皆白,和入冬以后那场大雪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