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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待一清醒,便伸手把机会抓过来,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简直就像捉一只鸡。他觉得滴仙老李的两句诗没有写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兴奋得常常一天几小时踢拳弄脚,摆弄流浪老头发疯时就摆弄的那一套。
以后的情节就完全是陈旧的故事。他不要她了,她盯着不放,闹得没甚特别。不同的只有一点,马少花像不会叫但咬着人就不松口的狗。大学毕业的某天,雷东林从省委大门往外走,久已等在那里的马少花跳上来,一把揪住他的前胸嚎啕大哭:〃陈世美呀,你有良心没有?你当了国家的官了,就想扔了我去找识文断字的大闺女吗?呜呜。〃人越圈越多,最后惊动了省委某副书记。副书记震怒:〃通知雷东林,他要么回去结婚,要么开除。两条路由他选择!〃
高挑漆黑的纪检会主任清了清嗓子:〃现在,还有最后的机会,就是真正的仁至义尽了,雷东林。〃
雷东林看看他:〃仁和义早就至尽了,还有什么最后的机会?〃
主任寒下脸,连连嘟哝着不可救药,之后立刻提高嗓音:〃现在,宣布开除宣传部干部雷东林公职,开除……〃
子弹终于射出枪膛。雷东林感到慰藉,第一颗子弹打中以后就已万事皆休,下面的子弹全都无所谓了。一声开除就是一声子弹的啸叫,简直可以听到打在肉上的扑嗤一响。我日你祖宗八代的杀人子弹!
他精神恍惚地走出会议室,双脚有些发飘,一场大梦已经做完。他幻想根本就没发生什么事件,或者从根本上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少花看过电影,显得生动活泼。她和他相距一寸坐在床上。她靠上他。〃随你把我怎么样吧。〃她说,已经动手解自己的衣扣。两座乳山浮出以后,他突然劈脸给她一掌:〃滚吧,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她哭着跑开了。
——马少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相持五年以后,她溃败了。〃散伙吧。〃她说。〃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他尽义务地搂住她,她把他推开了。〃永别了。〃她说,哭着跑开了。
——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司机的方向盘忽然一歪,一声尖叫,碾倒了一个姑娘。谁?马少花?是马少花!追悼会上他低头默哀,送上一个最大的花圈。
改动事实随心所欲,可大梦毕竟已经作完。不愿当太监就得去落草。他回到办公室,各位同事早就、本正经地各就各位,全都低着头装着做事的模样。办公室里一片沉闷,静得出奇。有一物拔地而起,直冲天花板,又直扑窗子,扑扑啦啦一片响动。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只麻雀。他看那只麻雀,扑上窗子又擅回来,扑上窗子又撞回来,那玻璃在欺骗它,欺辱它。他咬牙切齿,你娘的玻璃!
他走近窗子,飞起一拳,玻璃烂了,麻雀一间便不知去向。一片血从他手上渗出来。他看手。〃玻璃尚且如此……〃他说。
他把手上的血迹狠狠地印在桌子上。
两年以后,雷东林已像个饿疯了的江洋大盗了。
何庄在昏睡了多年之后开始睁开眼睛。这是皖东丘陵上的一个小村,小而散乱,它斑斑点点不知出现在何年何月。丘陵莽荡无边,历史的潮水淹过一代又一代,代代都见小村周围蒿木丛生,猛兽出没,没有任何奢望有一天人类会密密地挤满丘陵。长天默默,大地一声不吭,天地人各作彬彬君子。可在一溜时光里,这种序列突然结束了,人类热热闹闹繁衍,有如洪水四下泛滥开来,蒿木横断,杀肉剥皮,村庄有如母猪下崽似的一冒一个。四下奔散开去,随便找个地方就一屁股坐下不再动窝,相互之间近得不能再近,随便在哪个村头嗷叫一声,周围好几个村的屋梁灰都会被震落下来。丘陵不胜负重,开始贫瘠了,南到长江,北到淮河,清一色土墙草屋,庄稼越长越坏。人们不得不惶惶四顾,恐惧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未来。
何老贵就在这时候交上了好运。好运的到来几乎使他乐得发疯,他曾经认定自己要酸酸地过一辈子的。他不会种地,只有一个精明的脑袋和一双玩杂耍的手,自被从城里赶出来,他就当定了狡猾透顶而又无可奈何的瘪三。何村在历史的河里漂来漂去,有一天人们从公房里开会回来,脸上洋洋喜气,个个像睡足了懒觉伸过了懒腰,劲头十足涌到田野上去,各把自己守定的一片庄稼侍弄得越长越好。何老贵笑了。
〃小的们。〃他对自己的儿女说,〃发财的时候到了。〃
他果然就发起财来。冬眠的精明被财神爷的鞭子赶了出来,养花,养鸽子,做买卖,什么都干,囊中的钞票就是越来越多了。
雷东林无限疲惫。面对着高门楼下面的朱漆大门,他片刻间有些眉头紧锁,因为大门的颜色和式样都使他想到了油腻腻的地主。妈的,老子受雇的难道就是这样的货色吗?可是他还是越步向前,叩动了门环。里面有应,他有些不耐烦地等着。
一眼看上去,他似乎经过一番自觉的修饰,不再像江洋大盗了,头发,衣服,面容,都覆盖着正常生活的痕迹,可事实上他又折了一个大跟头,犹如一件单面穿的外套,他偏偏把朝内的一面蛮横地翻了过来。他脸上棱角突出的表情就是证明。
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瘦巴脸,大嘴黄牙,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样子像在随时听人吩咐,又像在随时准备算计人,活脱脱一个店小二。
〃你是何老贵?〃
店小二一脸幽默:〃啊啊,是的,你是——?〃
〃我叫雷东林。'听说你垒害要找几个帮手,就来了。〃
〃啊,请进,你请进。〃
门里面的大院足有五亩地,院中一座两层楼又大又笨地睡在太阳下面。进楼坐定,何老贵目光像锤子一样周身敲打雷东林,看这块铁能打出几个钉来。雷东林不动声色。这全是买卖人看驴子的眼光,他想,他在看这驴子能不能驮东西呢。
屋内几十幅挂轴挤满墙壁,家堂上摆着一些足以证明财富的东西,一切都显得俗气而堂皇。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干过。〃
〃你的意思是——?〃
〃我家是凤阳农村的,孤儿一个,父母都是一九六○年饿死的,我也本该饿死的,没死,长大了,还考上了大学,后来因为和一个小娘们扯不清,毕业后被开除了。开除后我干过五花八门的行当,代课教师,乡里区里写材料的,跑过小买卖,浪过西藏新疆,赌钱,打架,喝酒发疯,干全了。〃
〃你念过大学?——你有大学毕业的本事,还是给国家干事好。〃
〃谁说不给国家干?到你这儿来之前,我就给一个文化局干了整整半年,因为有些事很憋气,我就不干了。我想还是要耍体力痛快些。〃
雷东林看看何老贵将信将疑,便把毕业证和学士学位证书拿出来。何老贵接过两个证左看右看,越看越有些不信任。
〃我要的人可是能干重活的人,你能不能……〃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力气,你给我钱,我不会占你什么便宜的。〃
〃你的身体没什么毛病吧?我是说,你在我这儿干,平时有头疼脑热什么的,三毛两毛钱的药,我可以给你买,可若是有什么大病,我可就管不起。〃
越发财越把钱看得像命。〃我就是拿力气换你的钱,别的什么都不要你负责。〃
〃好,那我们就讲定了,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不过,你身体真没有什么毛病吧?〃
雷东林动了动拳脚,把骨节弄得吱吱直响,然后对准自己的胸膛就是一拳:〃你看看,有病的能这样吗?〃
角落里的电话一响,唐晓云就预感到是雷东林打来的,她跳起来跑过去,一抄话筒,果然是雷东林打来的。我与你相距几百里,我与你。她想。
他的声音从几百里以外传过来,清晰而浑厚,一声熟悉的〃喂〃,就使她立刻见到了他:宽宽的肩膀,脸形棱角分明,黑黑的头发蓬松着野蛮气息。
〃我不在那个文化局干了。〃雷东林说。
〃什么,你又换地方了?〃她吃惊得很,〃你在那儿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文化局不是说一旦有机会就打报告正式留用你吗?你半个月前不还来信说情形不错吗?怎么又不干了?〃
〃不是不干了,是干不下去了,文化局那一帮光拿钱不干活的蠢猪,原准备四个人三年搞一本文物志,因为我揽了来又半年干了出来,这就挖了他们的祖坟,他们告到省里去了,说启用了一个被省委开除的流氓,这样,一切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沉吟了一会:〃你现在找到事情了吗?
〃找到了,苦力,给人垒窖,挖大土,出力气换钱。〃
〃雷东林,你不是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从现在起,我不靠肚里那几滴墨水换饭吃了,我决定'回归自然',靠体力与社会和他人兑换,中国式的嬉皮士,就这样,没什么的。〃
〃这是为什么?你是要有意折磨你自己吗?你要彻底自暴自弃了吗?〃
〃话不好这么说,这两年,我尝够了用肚里墨水换饭吃的滋味,我看透了,在脑力世界里,人是倒不起霉的。我有一个好身体,干嘛不能用体力去干干净净地和人交换?再说,举国上下不都一直可着嗓子叫唤说劳动人民伟大光荣吗?〃
〃你的选择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你现在在帮谁干活?〃
〃一个万元户,一个莫名其妙的万元户。〃
她又沉吟了一会:〃他们真的一天到晚叫你干体力活吗?〃
〃倒也不是,有时候把我当枪使,给些额外的报酬。这会儿我这杆枪正要去扎一个杀猪匠呢。〃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一切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这个万元户太把钱看得像命了,人家挣了大钱都造造桥,修修路,捐助捐助什么的,他倒好,搞到钱就像蛤蟆捉到虫一样全吞到肚子里去,并扬言说谁想要他一个钱,除非枪头子对着他屁股头子。这样他就变成肉头地主啦,有土匪细胞的人就少不了要算计他。我呢,有那么一点点国术,就免不了要扮演看家护院的角色。所谓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嘛。〃
〃不论怎样,你还是和人家好好相处着再说。〃
〃好说。你近来怎么样?〃
〃一切如旧。组稿,编稿,有时下去采访,会很多。〃
〃家呢?〃
〃离婚是离定了,别无选择。可他仍旧缠着我。〃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今天就到这吧,电话费太贵,我怕口袋里的钱不够付的。〃
〃其实你可以用信不用电话的。〃
信是不会出现你声音的,所以就用了电话。〃现在就再见了。〃
电话挂断了,唐晓云感到什么东西失落下去,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想象雷东林用粗糙的大手掏出口袋里的纸币和硬币付电话费,然后在乡间小路上孤独地走向一个村庄,去那里干他的活。——还有,当枪使?
她收拾一下,走出报社大楼。华灯已上,她推着自行车,没有骑,顺着林荫路慢慢向前走。也许,她想,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无限的错误吧?
哪个窗口飘来〃孟姜女〃的音乐,林荫里的一切顿然有些凄凉。唐晓云伫足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