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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毁坏,接着她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什么响动,她叫一声:〃二狗子!〃隔壁抽溜一下,接着一片宁静。她打着手电过去,见二狗子一动不动地跪在凳子上。〃二狗子,你刚才下去了没有?〃她说。二狗子说:〃没有。〃她一伸手拧住他的耳朵:〃你说,你刚才下去了没有?〃二狗子的耳朵早已冻僵,这一拧就几乎掉下来,二狗子哇一声叫,声疹入夜中,庄上的狗都跟着叫起来。女人更加拧得用力:〃我叫你叫唤!你还叫不叫?叫不叫?〃二狗子呜呜地忍着不叫。
隔壁的男人点了灯,却没有一点声音传过来。
女人已断定二狗子擅自下过凳子,昨晚的疯狂再次回到身上,她松开耳朵,问二狗子:〃你说,你改不改姓?你叫不叫爷?〃
二狗子力气微弱,张了张口,没有话。
女人从墙边抄起荆条,想了想,又放下,拿过一根绳子来,把二狗子两手一挂,再一提,就吊到门上去,二狗子哇地一叫,叫到一半,赶紧忍住,气流在他喉中打了一个旋,变成一声呜咽。这时女人又把荆条拿起来,点到二狗子的身上:〃你说,你听不听我的话?你改不改姓叫不叫爷?〃二狗子吊在门上,手和胳膊都抽筋地疼,他钻心地叫了一声:〃妈!〃女人知道他并不是屈服,举起荆条,刷刷地打下来。二狗子再次感到了切割。他连续不断地叫,妈、妈、妈!女人说:〃闭嘴!不准叫!〃刷,又是一下;刷刷,又是一下,又是一下。二狗子不再叫,他在切割中悬在那儿。女人开始循循善诱:〃二狗子,听妈的话,妈是为你好呀,你总不能一辈子拖那个坏根子吧?你叫了爷,改了姓,朝后就好了。〃二狗子不吭,女人善诱之后又自己下泪,下泪之后刷刷地打下来,打过了,说:〃你不听话,就吊死你!〃女人回到了隔壁的床上,那儿又发出她和黄伍呜呜哝哝的争吵声。
二狗子悬着,他说:〃妈,放我下来吧,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上你奶奶的学!〃女人在隔壁骂。
二狗子说:〃妈,我疼,放我下来。〃
那边没有回声。
二狗子说:〃我要下来,妈。〃二狗子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冲出来的哭声。
那边仍然没有回声。寂静。鸡开始叫了,长长的嘹亮的鸡叫在寒冷的黑暗里像挥舞的长鞭子。二狗子又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听到她说:〃去把他放下来。〃她肯定是在对黄伍说话,可回答只是冷笑般的一声嘟噜,接着二狗子听见了一句话:〃这就像抢来的新媳妇,你不下狠手打,怎能跟你过日子?〃二狗子用脚后跟磕门,用脚尖踢门框。女人在那边火爆地一吼:〃不准踢!〃二狗子仍旧踢,女人过来了,把灯也端了过来,白亮的灯光扎着二狗子的眼睛。女人瞪着他:〃叫你不要踢,你听见没有?〃
二狗子说:〃妈,放我下来,我天亮要上学。〃
〃上学?〃女人说,〃你坏根子不除掉,上学能有什么出息?〃
〃妈,我不……〃
刷!女人又是一荆条打过来,二狗子拼命踢门框,有一下踢到了女人的胸上,女人更加用力地打,二狗子用力踢门框,用力磕门,女人喝令他不准踢不准磕,他无法听她的,疼痛的切割使他的忍耐力达到了极限,他眼里没有泪,只有空洞洞的火,两脚是他身上唯一能动的地方,他不能不踢,他自己要停一下也做不到,他只有拼命地踢,女人制止不住,就更加用力地打,嘴里同时伴着许多声音,二狗子听不到那声音,只能听到疼痛的切割,他踢,磕,他在刷刷的抽击声中感到了生命飞离本体的感觉,渐渐地他慢了下来,最后完全不踢不磕了,他失掉了最后的力气,头和腿一齐垂了下去,世界恍惚,接着他感到自已被托举起来,似乎被放到了床上,他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二狗子!二狗子!〃他简短地嗯了一声。那个遥远的声音又说:〃二狗子,二狗子,你要什么?要喝水吗?你饿吗?要吃东西吗?〃他嘴唇动着,许久,他听到自己吐出两个微弱的字:〃睡觉。〃
这是夜里,你想象一个人坐在十米之遥的黑暗中面对着这一切,他的愤怒就像刀子一样穿越黑暗要插到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的心脏里去。他彻夜不眠,几次黑黑的影子在那个女人和男人的门前走,那是他深刻体验世界残忍的时刻,他走在地上犹如走在荒谬上,他的心也荒谬至极,他认定自己要干出什么来。大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类。他对自己没有充分的把握,甚至根本没有把握,但他认定自己要干。这似乎不取决于他自己。时隔十六年我仍能看到那个黑夜,看到他在霜地行走的情景,他的肩上和头上也落满了霜,星光闪烁,照着他被寒露包围的影子——那就是我,正是十八岁,一个随时都能作出荒唐选择的年龄。
一切无法回避,我家的房子和他家的房子毗邻,我小屋的窗子正对着他家的门,一个早晨我听到那边嘈杂的声音,打开窗子就看到那个女人领着二狗子从庄外的小路上走来,进了黄伍的门,二狗子的样子就像一条被牵着的狗。那时阴晦无日,情景勉强而悲伤。开头几天能听到那边近乎快乐的笑语声,但很快就没有了。事情异常简单:上学时老师叫二狗子〃黄金卜〃,二狗子跳起来,把写上〃黄金卜〃的练习本也撕了,明确告知一切人必须继续叫他马余。接着就有女人和黄伍对他的联合征讨。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十岁的年龄也〃匹夫不可以夺志〃,然而似乎却又是这样。仅仅是似乎,因为女人和黄伍的联盟对十岁来说是过于强大了。
关于孩子和他生父的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生父想必有坚强的品质,上溯三代都是跃马横枪的人物,到二狗子父亲这一辈就陷落在庄稼人的群落里,一次偶然的爆发,他锒铛入狱,走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女人不会为自己坚守了,他看着二狗子,眼里绝对无泪,他说:〃二狗子,你过来。〃二狗子过去,他抱起二狗子就在腿上咬了一口,他吐下口中的血,两眼发红:〃二狗子,你走到天边我也记得这个印子,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二狗子大腿上鲜血淋漓,他扑上去咬父亲的腿,被父亲捏小鸡似的把他捏住,不让他咬,父亲拍拍他的头,露出一个微笑,走了。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散发着闭塞荒凉的气息,一切都凝滞不动,无法打破,天像一口锅倒扣在地上,四周封闭得严严实实,世界异常狭小。幼稚的时候认为天的四周是四根柱子,长到十八岁,仍然感到一切都没有变。狭小世界的观念在我的年龄上慢慢延续成真理,这个世界确实太小了,我们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迎来白天送走夜晚,看着生命的茁壮和衰老,心静如水,学会了种种容忍和奋争,;完成既定的重复的过程,同时创造生存的副产品文明。我们无法摆脱狭小世界安排给我们的一切。一九七四年我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这就是必须在十米之遥听着一个十岁孩子被折磨的声音。无论白天或晚上,这种事情都随时发生。
我和二狗子处在两个完全雷同的位置。这并不是极端的例子,这一段前后十年左右,在凤阳一带有非常多的这种事,所不同的是我母亲天性善良,而且家父在我不记事时已去世,我坚守自己挺过来了。我还经过斗争自己盖了一间小屋,借来木匠的工具自制了窗子和椅子,并且用旧报纸糊了一个天棚,这是方圆十数里唯一的一个天棚,每天干活之余,我就坐在小屋里干着自以为与前途关系重大的事情。每个进过我小屋的人都忘不了我的天棚和我贴在墙上的那些勉励自己的话。我很满意自己成功地捍卫了自己。我也曾面对诱惑,知道摆脱诱惑的唯一办法是向他屈服,问题是那样做就得瓦解掉许多根本的东西,于是我就抵抗。林黛玉小姐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话被毛泽东同志所引用,也被我所引用。这是泰山之重与鸿毛之轻的事情,他引用是为放眼世界革命,我引用是为我自己。我觉得我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个人的尊严是我抵抗不败的端在手中的机枪,我得靠它把一切打退。十六年后的现在我用完美的形象来描绘当时的自己,看到自己站在高岗上端着机枪,乱发狂风,脚下躺满了敌人的尸体,俨然是个强悍的英雄。这肯定不真实。并非我不真诚,而是历史没法真实地再现。在我的记忆中,我反感当时,这似乎是没有问题的,肤浅而平庸的教育使我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鼠目寸光的看法,是〃四人帮〃批孔时给我漏下了历史的珠玑,我看到孔子、韩非子坐在云端里,身上背着大兜小兜的智慧,王张江姚把那些掏出来,告诉我们是如何不好,结果在相反的方向产生效果,我们因为看见了历史而普遍提高了自己。没有疑问,我一定是日日低下头在报纸的字缝里寻找真理的。一九九○年我打开当时的日记,竟发现一切恰恰相反,我极难想象地与〃四人帮〃在思想上保持着一致,庄子上有个读过私塾的老陈,逆当时潮流大讲孔子的好处,我在日记中把他骂个贼死,说他思想反动云云,这就是个铁的证明。时过境迁,我们往往不承认或忘却自己的丑陋,卑劣的随俗是长在我们骨髓里的长青藤,随时这饰一切。因此我拥护历史唯物主义,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所有的只是记忆。
冬天那个夜晚的事情我历历在目。我心里注满了孩子的惨叫,走出来,面对星空。黑夜沉沉无边无际,只有满天永恒的星辰。我走出沉寂的庄子,走上沉寂的田野,沉寂的丘陵起伏在我的四周,霜气在天空运行,寒冷蓬勃如同长毛的刷子,我能听见刷子刷动运行的声音,地球的心脏已经死了,只有天空的东西还存在。我没有穿棉衣,也没有毛衣,当时还没有毛衣的概念,只穿了两件在一秒钟内就会被寒冷穿透的褂子,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冷,我内部涌动的火焰抵御了严寒。我想,那个寒天即便挺过来又能怎样?我的今天不就是他的明天吗?你坚强,你读书,你成绩优秀,谁都看得出你身上的能力像春天树上的芽子直向外冒,可是你注定要永远陷落。入团、入党、入基干民兵、当民办教师、当干部、招工、推荐上大学,全没你的份,你的坏根子是一条锁链,永远把你锁在丘陵上,你四肢着地,大致相同于不会说话的物精,你活个什么劲呢?我触摸我冰冷的皮肤,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冷,在这个沉默、愤怒的宇宙里,站着一个沉默、愤怒的十八岁的血肉之躯,我渴望一种爆发和颠覆的力量,譬如,打世界大战,只要战争一开始,隆隆的炮声就会打破这狭小天地的沉闷,远处的地平线就会裂开,一个广阔的人生空间就会滚滚而来,你拿起刀,拿起枪,你想干啥就干啥,你若是熊包你就死,你若是英雄好汉,你就三尺剑杀遍天下!妈的,为什么不打世界大战?为什么世界如此太平如此沉闷?
远处的岗子上高耸着巨大的银杏,黑夜之中我仍旧能看见它,它巨大的高耸已达六百年之久,那是寺字之树,寺是朱家寺,明太祖朱元璋起事之初曾避难于此,是以为名。树下的岗子下就是濠梁河,道教之祖庄周曾在两千年前站在河岸上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类的很有名的话。但这一切都与我何干?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