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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子保护着叫莺,恐惧地看着女人。他向后退。女人两步上前,一把将叫莺夺了过去。
二狗子裂心一叫:〃妈!〃
女人把手扬起,再扬起,好像永远扬不到尽头,忽然豁地摔下,叫莺成倾斜的角度像一团土打到一丈远的墙跟上去,二狗子扑过去抢,他没有抢到,叫莺触到墙跟就弹射了一下,居然搧起两翅飘到空中,如一小风筝飘一般,又如线断了,一头栽下来,正好栽到进门的黄伍面前,黄伍扫眼判断了一下,举脚就踏上去,没踏着,叫莺跳开了,女人又补上一脚,这一脚踏得实在,叫莺立刻就扁了。二狗子失去理智,一下扑上去掀开女人的脚,把叫莺捧起来,把它的头和身子重新掐圆,嘘嘘!他唤它,它扁了又圆的头垂下去,二狗子哞地一声,牧牛似的哭起来。
〃赔我的叫莺!你们赔我的叫骂……〃
啪,女人一拳打过来,又一把抓过死了的叫莺,扔给早就蹲在一边的猫,猫跃起接住,哧溜一声就跑开去,二狗子找到了报复的对象,他摸了个东西就去砸猫,他没有砸到,他欲去追赶的时刻,女人从后面扯住了他的头发。
〃日奶奶的,这个讨债鬼,你还发泼,我叫你发泼!我叫你发泼!〃
女人左手扯头发,右手狠狠地搧击,二狗子这一回失掉了顺从,他的样子是决心向猫复仇,至少把叫莺的尸体夺回来,他拼命挣着,说:〃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他是要打死那只猫,这时那只猫就是女人和黄伍,它肢体小,没有女人和黄伍的力量,他就那么叫着;我打死你!这激起了女人更大的愤怒,她打得更加用力,方式由扯头发的搧击到把他拉倒在地,用脚踢他,二狗子此时最明智的方法就是躺着不动,也不叫喊,装得如死一般,可是他不,他坚持要站起来,女人踢过了,他就站起来,口中还叫着那句话,他一站,女人就扯头发拉倒他,再踢,他又站,她又拉,如此者六七回,女人大怒,再扯倒二狗子时,就用脚踏他的脸——她没有踏到,旁边飞来一只脚,把她的脚踢开了。
隔壁那个十八岁的青年沉默而蛮横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
十八岁说:〃放开他。〃
〃你来管我?你算什么东西……〃
十八岁说:〃放开他。〃
女人不放开,黄伍也过来了,他们一齐向他吼着疯狂的声音,他不理会他们,只上前,一把将女人推开,再一把扯过二狗子,拉着就向外走,他身后有扯动衣服和头发的力量。他回手一臂,那力量就脱开了,他几乎是挟着二狗子把他挟进了自己的小屋,他站在门前,脸上是杀人的表情。
一九七四年冬天,这个寒冷的、深刻的早晨,我理解了许多东西,最突出的莫过了〃玩命〃二字,这种押上命的〃玩〃充满了激情的随意性,恐惧因素非常少,甚至没有。以前我读书,读到一些士兵骑着马挥舞着战刀,迎着敌人的子弹冲锋时激昂快乐地大笑和呐喊,我非常迷惑,不知那些快乐和笑来自何处,他们不怕死吗?死的黑帷不随时随刻悬挂在他们眼前吗?这种快乐和笑一定出自作者的谬误。直到这个早晨,我才从自身的体验更正了自己,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境界:一切都瀑布一样直冲向前,所有的很琐、束缚和压抑都荡然无存,人疯狂地实现着自己,沉浸在高度的扩张和解脱中,这种时刻唯有瀑布。
二狗子却捶着我,让我开门让他走。
〃你去哪?〃我说,〃你跑吗?下江南吗?你一去不回头吗?〃
他说:〃我赶紧得回去,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
〃我问你,二狗子,你为什么不叫爷?为什么不改姓?〃
〃我不,我就是不。〃
〃你不是孬种是不是?你不是就呆在这儿,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你……你能打得过他们吗?〃二狗子战战兢兢。
〃能!〃我非常英雄地说。
这种一时之勇显然是大欠算计的,我从根本上已无能为力已成定局,我不可能把二狗子救下来,而且还可能让自己头朝下栽进去,扭送到公社吊一吊打一打,或关一关什么的,这种事办起来是小菜一碟,公社有个手持红白棍子的专政小分队,他们的口号是:〃小白棍,一头红,专打天下邪邪虫〃——邪邪虫者,就是按公社大队干部们划出的犯上作乱的一伙人。我作为〃邪邪虫〃中的一个,显然够格。但我并非是有意犯上作乱,我高中毕业,有很明确的社会观念,我找过队长,我觉得队长是国家力量的一部分,他那儿拥有原则和真理,我找队长就是找国家。我给队长说,把小孩照死里打,不论怎样国家都该管一管的。
〃你以为我是谁吗?〃队长说,〃我能管黄书记的事吗?我这个队长不过是叫鸣的鸡,天亮了叫人起来干活的,叫不好黄书记就会一刀把我宰了。〃
我昨天晚上还找过公社的马金美。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比我大两岁,是个除了读书不精什么都精的女人,长得也极为漂亮,她正以大队副书记的身份抽调在公社。我找她时心里直向上泛东西,我无法抚掉许多倒霉的记忆。夏天,我穿着四处露肉的破褂子和短裤,赤着脚在田里割麻,远处白晃晃地来了几个人,白帽子,白小褂,近了,帽带子也是白的,是下乡检查的公社干部,其中有马金美,她从田埂上走过,两眼望着我,她看见了我但又没看见我。还有一回,我偶尔去公社,听到电话铃响起来,政工组长(一个男人)伸手去接,她一下抢过了电话,歪歪的脑儿笑看了政工组长一眼——那会儿我一下就知道了女人的撒娇和媚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同时知道她在上升的路上把自己也押上了。但我昨天一晚上还是找了她。我走了五里路到公社,敲了她的门,她很意外,没想到会是我,按正常逻辑,我不可能找她的,李玉和的话,我和她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她反应仍然快,作热情的样子让我进去。
〃哦呀是你呀,快进来吧进来吧。〃她显然是刚受到一种激奋信号的刺激,急于要说说的样子,也许是为弄和气氛吧,她说:〃你看多有意思,江青同志第一次到小靳庄,摘下草帽对侯隽和邢燕子说:'这是我在延安开荒时戴的草帽,谁也没舍得给,侯隽,我给你换一换,你和燕子两个轮流戴。'〃
我冷静地看着她,看到她眼里放着光,显然对侯隽和邢燕子的遇宠极为渴慕,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自己的上升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荒唐,但我还是叙述了二狗子的事实,请她给予帮助。她听完后毫不犹豫地摇起头来。
〃你为什么管这种事?你不该管这种事。〃
我说:〃为什么?〃
她说:〃这还用说吗?你自己的情况你还不知道?〃
我看着这个悲剧的女人,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我缓缓地站起来。
〃马金美,我不是你的同学。〃
〃同学是同学,〃她立即说,〃可是……〃
〃可是我不够档次,不配让你承认和看重,也不配来找你,是不是?得罪了。〃
我回来,在路上遥望西山,西山顶着一片月色高大挺立,我沉沉地踏着地,寒冷随着我的脚步声在田野里滚滚浮动。我走回自己的小屋,眼睁睁地看着黑夜无望地沉落下去,直到早晨再次听到二狗子的惨叫。
马金美若是援之手,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我心里不是恨,我并不恨马金美这个女人,我想她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她见我面临绝境而不救,这只能证明她站在当时的立足点上,对我的处境以及世界看得非常透彻,她有充分的理由采取那种态度。就好比美国在广岛扔下的两颗原子弹,在当时它扔得确实有道理而且必要,现在你谴责人家,是你忘却了历史或因为别的什么因素。我就肯定那两颗原子弹,非常肯定,因为我无法忘却那个历史,那时候那些日本人的刺刀上从早到晚都滴着中国人的血,而且杀得高兴,他们被教导说天皇是由神诞生的,日本的建国比全世界的国家都要早,杀中国人是他们的一种义务。我的家乡凤阳被杀的就不计其数,我那个庄子上有个老妈妈,她只有一个女儿,日本人把她抓住,斜绑在一个木头上,十几个日本兵练刺杀,十几步远呀呀地叫着冲过去,一刺刀捅进去,不捅她的心,她一下死不了,捅一下她叫一声女儿:〃哎哟我的女儿。〃她的叫声几十年后还响在我的皮肤里,不扔他们的原子弹扔谁?可我听着这种响声也主张战争中不使用原子弹或在全世界销毁原子弹,这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都在面前积多了。这和马金美的事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那时候她费尽一切心机把握自己,构造既定的舒适人生,确实也不容易。
四年后我在安徽大学的校园里再次与她相逢,她已完全失掉了谈论侯隽和邢燕子的神气,她正在与我的另一个高中同学代成元大打恋爱情感破坏之战。此前不久,她还在人生抛物线的上升阶段:被公社推荐上了大学,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高考制度一改,我们就落到同一座校园里来了。此时血统论已经淡忘,她也丢掉了居高临下,同时也好像忘却了历史,常以老同学的身份来找我,谈起许多事情,还伴以眼泪。第一件事她痛悔与代成元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恋爱,决意分手;第二想写信告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政工组长,因为什么她没有讲,但我可以意会。她对我亮出的最后底牌就是两个字:信任。我知道她是想与我建立男女间的那种关系,因此我为她感到悲哀,我是不可能与她建立那种关系的,理由不必讲,她对生活完全失掉了自信的神情,她为自己的利益轻易地转让了自己,她确实得到了利益,但他的灵魂在她得到这种利益时耗尽了宝贵的东西。她上升的路就是她下降的路,她得为自己的愚蠢负起责任。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把自己给她,她也没有权利得到我;她自以为有,那是她的误解。女人对男人的误解常常建立在她们的错误判断之上。
又过了四年我再见到她,她已是一位能力低下的高中教师,正因为工作的不能胜任而面临着降到初中班去的问题,那情形就不用说了。
现在,我继续讲那个早晨的事情。有关那个早晨的一切浪漫的想象都是靠不住的,那天早晨没有浪漫,也没有独来独往,事实是过不了一小会儿,黄伍,女人,整个庄子的人都来了,闹哄哄地围在我的小屋门前,我的继父的表情更像喝下了一肚子的毒药,提着我的乳名骂:日妈的你管这个事搞什个?你日妈的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你还惹火烧身搞什个?紧接着就是黄伍和女人要二狗子,我不给,继父就继续骂,还过来推我。我说,你少管,我用力推开他,我说,他们天天打孩子,照死里打,该不该有个良心的人出来管管?他们要二狗子,行,你让他们对大家说说,从今以后不再打。继父说,日妈的,挖藕挖个鸡巴,你算哪一截子的?我说,我啥也不算,我算我自己,我就是不让他们打小孩!黄伍的矮个子在外面跳脚,说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他喊庄子上的几个基干民兵,说,你们给我上,把他抓起来,捆到公社去!几个小青年就往上来,都是一庄子长大的,我抢一把锹在手,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