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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火车呢。〃我说,〃什么也没干呀。〃
双双都站起来。她不笑,也不见难为情的表情。
〃一个人一定要坚强。万不要想不开。〃
〃没什么想不开呀,我确实是在看火车。〃
〃你以为我相信吗?下雪的那个夜里,你一个人在三楼上向下看,难道也是在看火车吗?一个人万不要想不开。〃
我看着她,在冬的暮色中,我看到她脸上有两珠发亮的东西。我心里有个东西立刻僵了,被那发亮的东西稳准狠地打中,僵硬地倒毙了下去。我记得,位于南京新街口的三十七层金陵饭店,不论春夏秋冬,风晴雨雪,总是风姿挺立的。小华女士也是,没见她沮丧过。她属于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那类人,她曾经透露过她的座右铭:〃人生在世休无理,切莫垂泪向自己。大事小事凭天落,心下轻之如鸿毛〃。可这会儿,她脸上有了两珠发亮的东西,并且一滚一滚地落到地上去了。
〃谢谢你,真谢谢你了。〃我枯燥地说,〃可今天,我确实是在看火车。〃
〃但愿是。——我也相信你是。〃
火车的前灯杀开暮色,一路叫着冲过去了。车轮飞转,大地震动不已。
〃其实也是,〃我说,〃一个人要真死起来,容易得很。〃
〃是容易得很,但一个人要坚强,万不要想不开。一个男人更应该如此。〃
别人都冤枉你,你也能想得开吗?我看着她,心里却起了另一种冲动。
〃人都冤枉我,疑心我有桃色事件,实际是什么也没有。〃
〃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她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解释不清的,你越解释,别人越怀疑你。最好的方法是,你不要解释,事实是怎样,你就认为怎样,那就行了。如你自己,你没有什么就是没有什么,别人疑心,就让他疑心好了。重要的事情是看好自己的创伤,让自己好起来。〃
〃你相信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吗?〃
〃当然相信。〃
〃没有说假话吗?〃
〃怎么能说假话?我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我离了婚,因为我长相上好点儿,性格上开朗点儿,衣着上讲究点儿,社交上广泛点儿,人就说我如何如何;还有人背地里叫我'金陵饭店',说我是和什么港客勾搭上被抓住了,因此不能入党,不能当先进工作者;若不是我业务上能通人,说不定马主任会把我赶出单位也难说。其实一切全是冤枉。我离婚的原因也非常简单:感情不和,普通的感情不和。别的什么也没有。〃
〃真惭愧。〃
〃怎么?〃
〃没什么,你看,又有火车来了。〃我说。我本想说有人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她,认为她离婚的真正原因是她丈夫性功能不行。但我没有说。
确实又有火车来了,前灯杀开暮色,一路叫着冲过去。大地震动不已。
淮北平原,无边无际。白杨一排一行笔直地站着。隔开田野,指向青天。田野上,雪开始薄下去,有青丝丝的麦苗,在雪地的空隙里露出来,兆示着又一个丰年。一座贞节牌坊,孤独地立在平原上,旁边立着个小牌子: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两只喜鹊翩翩地落了上去。
见到了母亲。
独立的小楼,几大排鸡舍,白色的鸡群圈在鸡舍里。蛋鸡,肉鸡,各有不同的体态,都优雅闲适,冠子红红的。小妹挥动着铁铣,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在铲鸡粪,铲干净了,又把粉细的锯末撒在地上,好像给鸡铺上了地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看不出是在体力劳动。平原上的夕阳越过远处的白杨,光线投到他们的身上脸上。一切成了艺术的场面,使人想到一幅恬静的田园风景画。
一辆手扶拖拉机驰来,拉着成包的鸡饲料,在鸡舍前停住;从机上跳下两个小伙子,冲着小妹他们大呼小叫。
〃伙计们,卸车啦!〃
小妹丢了锹,和鸡舍里的小伙子一起跑出来,嘻嘻哈哈地问候着。〃
〃辛苦啦!粮站那家伙对两只大肉鸡满意不满意?〃
〃满意,可俺们也满意,他揩了俺门两只鸡,俺们多装一袋饲料!〃
〃嘻,不错嘛,这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当然不错啦,哥们哪回干得赖了?〃
〃滚你的吧,吹什么牛皮?那次不是把三百斤鸡蛋当三十斤卖了?嘻!〃
母亲看着他们笑。母亲老了,而且瘦弱,脸上皱纹一道挨着一道,头发几乎全白了,整齐地挽在头上,在后面团了一个髻。看着母亲,犹如看着深秋风中立着的一根芦苇。很难想象,眼前的母亲就是二十多年前在昏暗月光下对父亲砍树的那个;那时母亲很年轻,穿着很贴身的大襟海蓝小褂,留着〃二刀毛子〃,头发很黑。我想到母亲离开父亲而走的情形,那时我抱着她的腿哭得那样死去活来,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近在眼前。一股悲怆的感情涌到了心里。
〃看你妹妹这几年闹腾的,让人眼花缭乱,是不是?〃母亲说。
〃是的,小妹是很有出息的,也是很不容易的。〃我说,看着母亲苍老的脸。
〃你妹心大得很,俺讲什么,她都根本不听;也好,俺索性不讲她了,由着她折腾,俺能忙就跟着忙,不能忙就跟着吃闭眼酥。〃
〃妈你这样很对,年轻人的思想,很多和老年人不一样。〃
〃就是就是,年轻人就要想得开些。有了些什么事儿,不要老搁在心里怄。像你那个对象翻了就翻了吧,也不要搁在心里怄,好好地再找上一个,就好得很。再说,你的脸也坏得不重,比出天花的好多了;那些出过天花的人,找的屋里人也都好得很;切不要难为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过日子不容易,俺和你爷,都吃过这苦,不容易的。〃。
〃妈。〃
〃嗯?〃
〃妈,我能问问你吗?你和爷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啊,这个别提,这个不提。老一辈子的事,讲了太埋汰了,也没什么用,不讲了。〃
小妹跑上楼去,片刻,楼上的立体收录机便唱出一支歌:〃想做个快乐歌手走遍天涯,弹着老吉它寻找理想……〃
楼下的小伙子们一齐跟着乱唱:〃带着你祝福的照片我离开了家,它会时时地鼓励我……〃
母亲听着歌,笑了笑,说:〃妈这一辈子到现在,没有什么愿了,只愿你和小妹过得好,就是遇到什么解不开的事儿,也不要像俺们;俺们都太呆了,呆了一辈子。唉,算了,将错就错,一辈子也快到头了,只愿你们都过得好。〃
楼下的小伙子们又跟着乱唱,小妹也参加到他们当中唱:〃流浪的人儿,流浪的你,重回到我身旁……〃
〃有些事,也许永远解不开了。〃我说。
〃不会的,怎么会?〃母亲以为我是在说自己的事,就说:〃坑你的那些人,一时抓不到,不能说一辈子抓不到。俺们这庄上有个媳妇,年轻轻的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娘家找,找不出什么。过了二十多年,她的弟给她移坟,一挖开土,棺材烂了,见头骷髅上有个钉子钉着,人家一告,告赢了,原来是她男人害的。还有,后庄的盘老四,刚解放那会儿被人杀了,身上戳了七刀,几十年也没查出来。可前年,查出来了,原来是庄上盘九子挑弄盘八子杀的。盘九子那会正在县上当大官,事出了就被一条绳子绑进了班房。你道事是怎么出来的?那盘八子是光棍汉,好吃懒做,二流子一个,平时靠堂弟接济,临死那会儿,他当着人面叫起来说:'你个盘九子,你让我杀了盘老四,说杀了他就包我一辈子吃不了用不尽;我杀了他,你现在把我包成个球了!'叫过就死了,你看看,世上哪有什么事解不开?还没到时候就是了。〃
小妹他们和着录音机都在唱:〃流水的双臂拥大地,我却拥不到你;高山的双眼俯瞰千里,我却寻不着你……〃
我心里忽然有些茫然纷乱,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听小妹他们唱歌,我心一跳一跳的,他们有另一种生活,很生动,很实在的生活,没有凄凄哀哀。我太问了、想松快松快,想到他们中间干点什么。正要向母亲说这个意思,却见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懂那眼光,那是想问起父亲的眼光,我看过几回了,可母亲却没问,都犹豫了一下又盖过去了。我懂得母亲,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问。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字路口那个深深鞠躬的老人。父亲临终的话,真不该对小妹说,若是说了,母亲最后的心思也许就没了。我扭眼看着外面。母亲不先问,我也不先讲,我实在不愿讲父亲临终留下的那几个字,〃你妈骗我,你也……〃
〃一根,〃母亲这次没有盖过去,终于说了,听出来她是下了决心又下了决心才说的,〃妈想再问问你,你爷最后说了什么吗?〃
〃没,没,什么也没说。〃我非常想说谎。
〃真什么也没说吗?〃
〃没。〃我仍然想说谎,可母亲眼看着我,我说谎的勇气最后失掉了,便改了口,〃不,不,说了,他说——他说'你妈骗我,你也……'他没把话说完。〃
母亲的面色一下变得十分惨淡,愣了许久,才叹口气,说:〃唉,人这一辈子……也算是报应吧,实在是报应呀!〃
我默默地对着母亲,突然觉得非常对不住她,是因为我曾经几乎淡忘了她?是因为我没能像小妹一样给她应有的宽慰?或者是为别的什么?讲不清。
夕阳开始撞击平原,西天上一片金亮。小妹停了歌,招呼一声:〃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话后片刻,便响起摩托车的马达声,红色的摩托冲着夕阳,在白杨夹道的平原上突突驶远去。平原上薄下去的雪仍映得摩托很醒目。红的车,白的雪,金亮的夕阳。
〃这么晚了,小妹还出去?〃我从沉默中走出来。
〃去接个人,〃母亲也从惨淡的沉默中走出来,说,〃队上的五包户余老太,在沟集子看病,丫头去接接。沟集子不远,她车快。〃
〃沟集子?〃我想起伯母——曾经是伯母的话:也是在淮北平原,那地方叫沟集子,他在那当医生,当得很有名气,提起龚医生,没人不知道。
〃沟集子,〃母亲说,〃那地方有个好医生,念过大学,留过洋,有本事得很,没什么病他看不好,是右派平反落到这地方来的,四乡八里,都找他看病,都说他是个再世的华佗。〃
〃他是队省城来的吗?姓龚吗?〃
〃嗯哪,你听说过这个人?〃
忍了又忍,我还是去找了龚医生。没有任何实在的目的,只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比我走过了更漫长的坎坷路,我有理由要找他,就像一片雾要飘向另一片雾,一朵云要飘向另一朵云。饥饿的情绪使我向往,不能自止。待见了龚医生,我觉得自己不唐突了。这是一个瘦瘦的老者,脸小得出奇,白白的,头发向后梳,一丝不乱。一件半旧灰的卡衣服,好像套在根子上似的,有些旷。里面衬了个又长又大的白衣领。一个形象古怪的小毡帽戴在头上,使人想起某种豁达的类型人物。我们居然一见如故,谈得把世界都忘了。夜来有酒盈樽,隔案对饮,渐渐都入酒境,身心发飘。
〃麻疯医院的人都是和睦友爱的,是不是?〃我说,〃遭了难的人才能互相理解。〃
〃别老在那种情绪里嘛。〃他一笑,〃难道酒也拉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