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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就往上来,都是一庄子长大的,我抢一把锹在手,挥了挥:谁敢上?上了我就砍!黄伍又叫,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他指一个小青年,你,快去把代成元找来!那小青年得令,一跃一跃地向庄外跑去,黄伍直分两臂让大家后退,对我说,你等着吧,我今天非要你的好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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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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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集 力量的世界
西山之鹰(2)
一小时不到,代成元就领着一大群民兵从半里多路远的大队部赶过来了。
代成元是张王牌,绝对的王牌。这小子十九,长我一岁,除了内脏,他外表近乎一个好样的男子汉,脑瓜也灵,学习也好,初中时我们是极好的朋友,初中是〃小学戴帽子〃,各方面拔尖的都是他和我。初中毕业,公社办了个〃初中戴帽子〃的高中,一进高中我们就分裂了,他摇身一晃,还没看得真切,便已变成了学校的新贵。学生中的贵族有三人,一是校长的儿子,还有两个就是他和马金美,校长儿子的金贵是天然承袭,他是个草包,没什么作为,真正能闹出气候的是代成元和马金美。代没有马的娇和媚,他是靠另外的东西硬干上去的。他生活里没有一个钟点不想到李鸿章,我说的就是清代的那个李鸿章,这个李氏老儿即便在现在也似乎是个阴暗的角色,可当时代成元就拿他当作崇拜的对象,他认为能在中国的官场上游刃有余炉火纯青的人物,非李鸿章莫属,他的最实际的行动就是与校长的儿子打得火热,同时像狗一样跟在校长的后面转,这种行为非常赤裸,当然刺我的眼,也刺众多同学的眼,可他不在乎。我曾怀着悲壮的感情拯救他,找他谈,希望他切不可像驴子一样只要草料不要黄金。他答我的却是冷笑。他光溜溜地说:〃谁能决定我的前途?你吗?同学吗?不是,是校长。〃校长是公社党委委员,校长的大舅子是公社政工组长。想了想他又说:〃我就是一个原则,宁愿得罪一万个群众,也不得罪一个领导。〃在他看来,我等都是草料,校长才是黄金。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他一路入团入党,中学一毕业就当了大队民兵营长,下一步的事情就是招工或推荐上大学,由他选择了。他在另一方面陷于孤单,譬如在队里干活,谁也不和他搭话,锄地他自己锄一趟,插秧他自己插一趟,他不在乎这个,'他瞄准了权力并且有了它,他很坚定,你不能不相信这种人确实也是一种力量型的。他在生活中没有朋友,只有有害和有用两类人。我对于他,是有害的一类,他也用光溜溜的语言告诉我要摧垮我,他说太阳的世界和光明大道是他的天地,我面前只不过是个独木桥儿,天又黑,我早晚要掉到桥下溺死。〃你摧垮不了一个豹子的。〃我说。他说:〃那我就从拔掉豹子身上的毛开始。〃说了就干,大队放电影时他在喇叭点我的名,说青年人谁不学大寨?你躲在那小屋里读呀写的干什么?他步步紧逼,竟欲找到一切能够灭亡我的措施,他已经知道从心里上瓦解的不可能,早就打算从肉体上入手,所谓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这一回机会终于来了。他带了人冲到我的门前,就叫了我名字,说:
〃我早就看出来你会与人民为敌的,现在你终于跳出来了!〃
继父又指骂我的乳名:〃日妈的,你还不放人?〃
代成元说:〃现在放也晚了,大家给我上,抓住他,捆送公社!〃
我挥舞铁锹:〃谁敢?〃
人进入绝境是很容易的,一人挤命十人难挡的事儿谁都干得出来。我这会就注定要这么干了,我挥舞铁锹,觉得到处耸动着许多独立的不相混合的声音和意识,一种平时少见的鲜艳的颜色浮动在众人的头上,我手中的铁锹在一个瞬间就要向那些鲜艳的颜色砍去,这种行动没有思想,只有行动,一切将干干净净地进行!砍那些颜色,就是砍。奇怪的是那些人不向前,他们不会是孬种吧?
代成元的声音又蹦出来:〃不要为他的嚣张气焰所吓倒,给我上!〃
孬种们仍然不上,一群民兵在一把铁锹下成了孬种。这时我看到了母亲,她从人群里浮出来,她一大早去供销社买盐和煤油,这会儿刚回来,她扔下手中的东西,几乎没停留就拨开众人浮了出来。
〃你个砍头鬼,你搞什个的?〃她浮出人群就冲着我叫,然后拨开我的铁锹,我看到她的手臂挥动,接着我听到了啪啪的响声,那是他的手掌在我左右脸上作用的结果。〃这个砍头鬼,你搞什个的?〃她猛推我,把二狗子拽出去,〃你拉人家孩子到屋里搞什么?你放人家走!〃
有几个家伙趁机就往前上,母亲拦住他们:
〃你们想搞什个?〃
代成元说:〃我们要捆他去公社!〃
母亲说:〃小代成元你想搞什个?我儿子哪儿错了?这个小孩天天都要被打得半死,哪个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儿子不想要二狗子挨打,错在哪里了?现在二狗子在这里,你们拉去打吧,打死了我们也不问。〃母亲把二狗子推出去,又把我往屋里推,〃你进去,你让他们把他打死,你再也不要管,你好心被人当驴肝肺,你还管什个?你进去!〃
我欲不进,母亲一闪她刺人的母亲的眼睛,我一下就顺从了,我不承认自己的软弱,但这时我非常需要一个救星,母亲现在充当了这个救星。在我惯常的意思里,母亲没有任何希望而害怕着一切,我什么也不怕而希望着一切,这是我错了,母亲在该是母亲的时刻永远是母亲。
我被推进屋,关上门,二狗子被弄走了。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我的上下左右,只有土墙,木窗,报纸糊的天棚和冬天的冰冷的地,我听到太阳在空中闪烁的声音,听到冬天上午的荒唐故事被拦腰扭断的声音,那种十岁的惨叫又无边无际地在冬天的衣裙里响起来。
这天晚上我就在梦里上了西山,从日出到日落的所有折腾都已遗落。万物遥远,我上了西山。眼前是白亮的,白白亮亮,太阳碰到南回归线,带着暖光弹射回来,亿万个生命在暖光里萌动,四周都是生命萌动的脆亮的响声。我的一切压抑和愤懑此时都已透明,转换成挣脱镣铐要在土地里冒芽的感觉。太阳高悬不动,它不再如一团墨迹一砣冰山,而像一个谦逊的宝石,随时准备温情地飘落到掌心里来。天空是亘古未有的湛蓝,这又不是春,而是苍劲的秋。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只鹰,一只真正的鹰,它飞翔,飞翔。这只猛禽,它飞翔时连翅尖上的羽毛都不动,但它是穿越青空的真正的飞翔,它转一圈,又转了一圈,平稳,凝重。我仰望着它,血液膨胀,红色的力量在我的内部流动,红色辉煌,广阔而刚愎。我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那只鹰的孤独和力量。它孤独,所以它有力量;它有力量,所以它孤独;它孤独而有力量,所以它是一只猛禽。一个男人立世的法典在它那儿吗?它可以是一只鹰,也可以不是,而是一只虎,一支枪或一匹马,它像铁一样一动不动穿越蓝天。我发出一声呐喊:〃我看到了一只鹰!〃接着我醒了。
睁开眼,看到鹰还在,四周宁静一片,越过天棚我看见它在那儿飞。我下了床,披衣走出小屋,仍然看见它在。亿万星辰浮动的虚空里它在飞着。我知道我不能再摆脱它,此后许多年里,在没有梦没有西山也没有它时,我依然能够看到它,它孤独而有力量地俯瞰着世界,如同一本永远向我张开的黄金法典,它说,精神借助于形体的掩护,永远可以是昂扬的,不可征服的,天地间的一切力量对一个个人来说,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无能为力。如果说我至今还有点浪漫气质的话,那一定是从这儿来的。这说起来无所依据,不易取信于人,所以我一般不说。
这一切被我在一九八○年坐在大学的阶梯教室里记在日记本上,那天我正在回想大学三年的生活色彩和剩下的一年如何安排,接到了一位中学同学的来信,他告诉我说代成元终于考上了学,这小子意志坚强,连考四年终于考上了一个中专,打点行李洗去脚上的泥,上学去了。这位同学提及了代成元在乡下时对我的种种邪行,并且嘲笑代成元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何以反复无常?他原指天发誓走的甲路,时势一变,他马上改走乙路了,否定了李玉和两股道上跑车那个话。这位中学同学也是心怀正义的人,中学时是代成元和马金美的积极厌恶者之一,我非常理解他的来信。但我对代成元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嘲笑,我指的不是一九八○年也不是现在,而是一九七四年就如此,我一直觉得自己站在一个什么点上下视着他,抱着一种很难理解的可怜他的情绪,一九七四年我曾怀着悲伦的心情要〃拯救〃他,动机可能也就是这个。这当然并不说明我有什么远见,我是永远没有远见的,只有一些很直接的本能和直觉。在做人的原则上我并不指责代成元的反复无常,并非因为这原则是他的与我无关,而是我觉得反复无常和专一于一的差别在于前者更有普遍性,我无意指责具有普遍性的东西。若说有什么悲哀,这也是一个宏大的文化的悲哀,需要有战国时代那种诸子百家中一大家似的人物来指责,否则指责将基本不具效力。
我不否认,我对代成元有惩罚的倾向,每每听到他没有好运的消息,我就觉得很高兴,觉得天理如此。但这小子每每让我不高兴,他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丢开书拍校长,在讲学问的年代又丢开营长考学校;等到他毕业,学问又不那么吃香了,他就转而经商;适逢紧缩,他马上回头,运用请客送礼之法钻到一个行政单位,很快就混成了一个小科长。宽泛地讲在十六年的循环中他又回到了一九七四年的路数上,这叫历史的重复不是简单的重复,但确实是重复了。有一回我回家乡时在凤阳汽车站遇到他,我挑衅地看着他,想借机会把他揍一顿,但他一点不像十六年前的大营长也一点不像十数年后的小科长,他缺硬气,没有接应我的挑衅,抽抽溜溜地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寂寥,知道我复仇的对象实际已经不存在了,从此他在我的心目中就变得极为轻淡。
今年,家乡庄子上的老陈——就是当初批孔时说孔子好话被我骂得贼死的那个,他以七十五岁的年龄自费来〃逛逛北京〃,我请他喝酒,喝到高兴时他谈起了代成元,说那小子也算行,混上了个科长。我说好。他说好什么?我就说好什么。他很奇怪我对代成元没有仇恨情绪,我说我为什么要恨他呢?他那么干不是个人的因素也不是社会的因素,只是一种存在。老陈大摇其头:〃小刘啊,你怎么念了这么多书,反倒没有是非感了?你可不要追时髦思想啊。〃我问什么是时髦思想?他说:〃一切都被原谅了,就像人们淡忘当年日本侵略中国一样。〃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的意思是很明确的,但是我不恨他,就像你不恨我一样。〃他说:〃胡扯胡扯,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就给他说当年他拥护孔子而我反对孔子的事,他听了很奇怪,说有这样的事么?他不记得了,他也忘却了自己的历史,不但忘却,还说:〃孔子的学说其实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