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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明涎着脸道:“小关,你糊涂了,你喝……喝多了!
我是高阳酒徒,他是高……欢,都是高家人嘛!”
巴东三鼓掌道:“来,为同是高家人干杯!”
这两个人拼命找理由灌黑明。两个大汉拼一个老人,本来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但黑明那醉态可掬的样子实在很有趣,关啸和巴东三劝酒的方法也实在很巧妙,人们都想看着结果到底是谁先喝趴下。
其中有两位酒客对他们尤其感兴趣。掌柜的和伙计们对这两位酒客服伺得也极周到殷勤。
这两位酒客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人。
掌柜的认得这两位锦衣卫的“爷们”。
酒楼上在劝酒,这里却是在劝降。
慕容飘浑身抽搐着,险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两眼已翻白,嘴里也直冒白沫。
那人伸指在他胸口又戳了一下,慕容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抽搐渐渐消失,扭曲的脸也渐渐复原,眼珠子又回到眼眶里来了。
那人苦着脸叹道:“何苦呢?你这是何苦呢?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成什么模样儿了?我真是不忍心。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你再逼我我要失控的。”
看他神情听他口气,不知底细的人也许还会以为是慕容飘在欺负他呢!
慕容飘喘气渐定,他的脸白如墙灰,他嘴中吐出的白沫也变成了粉红的血沫。
他的牙已咬碎了几颗。
那人喃喃道:“求求你莫再踉我兜圈子了好不好?你跟我说了,我马上放你走路。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我也可以直接去和高欢套近乎嘛!你说对不对?”
慕容飘嘴唇动了动。
一颗血糊糊的断牙从他口中飞出来,打在自己身上。
慕容飘闪电般跃起,风一般飘走了——
“你、休、想!”
黄昏的时候,雨停了,风也住了。
高阳酒徒黑明笑眯眯地走出了酒楼,脚步稳健,行走如飞。
酒楼上的关啸和巴东三却已出溜到桌子下面,呼呼大睡。
两个正当年的壮汉和一个老人拼酒,居然还被这老头灌成烂泥,若非亲见,这说出来有谁肯信?
两位锦衣卫的“爷们”跟踪的自然是黑明。至于关、巴二位,自有其他的“爷们”照应,误不了事。
锦衣卫的“爷们”,从来不误事。
第四章 哑女
高阳酒徒走出酒楼的时候,高欢也已走进了他的“家”
那是西土城外的一处窝棚,就搭在一片树林里。
棚顶上正飘着淡淡的炊烟。
烟虽淡,却让归来的人感到由衷的喜悦,感到闲适的疲倦。
一条雪白的狗撒着欢向高欢扑了过来,绕着他跑了几圈,衔着他裤角拖他走。
“小白,别闹!”
高欢笑骂着,可那条叫“小白”的狗不听他的,闹得更欢实了。
“贞贞,还不快让小白别闹!”
一个满脸烟灰的女孩从窝棚里钻了出来,飞快地扑上来,紧紧搂着高欢的脖子,吊在他身上,伊伊呀呀地笑着。
她是个哑巴。
她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
少女的十五岁,本该是千娇百媚,花团锦簇的。她们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她们是刚刚开始绽放的绝美的花儿。
可她呢?
她生活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家”里,她的衣衫到处打着补丁,她居然还是个哑巴。
谁说苍天有眼?
可她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女,她很满意她的“家”,她也很满意她的“亲人”。
她笑得很灿烂,一如西天绚丽的晚霞。
她吊在他身上,扭动着,笑着,甚至还凑过去亲他。
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高欢拍拍她屁股,笑骂道:“小白越不听话了,你也一样!”
她笑得更灿烂,扭得更急,缠得更紧。小白耸着脑袋,嫉妒得“汪汪”直叫。
高欢瞪道:“还不快下去?这么大丫头了,也不知道臊!
贞贞的脸红了。
就连那许多黑黑的烟灰,也没有掩去她脸上的红晕。
贞贞鼓着嘴,瞪着眼,恶狠狠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晤”了一声,又笑了,用额头在他下巴上狠狠撞了一下,一松手,跳下地来,牵着他的手往窝棚里走,一只手不停地比画着,打着手势。
高欢差不多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告诉”他,今天的雨下得真大,风刮得真急,要不是她赶很快,棚顶那几片毡子就被风卷跑了。
她“说”窝棚里进了许多水,不过她都已戽出去了,被子也没有湿,顶没有怎么漏雨。
她“说”林子里雨后冒出来许许多多蘑菇,她摘了一衣兜,今天晚上做蘑菇汤吃,又“说”柴禾湿了,难烧得很,所以她脸上才有许多烟灰……
她的“话”真多。
可高欢喜欢“听”,百“听”不厌。
她突然又皱起了眉,打着手势告诉他,说她下午有好长一段时间心里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会她心跳得很急,她担心他做出了什么事,她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她牵着他的手,让他摸摸她心口,看她心跳是不是很急。
他的手摸上去之后,她的心跳想不急都不可能了。
他就像摸着烧红的铁块似的缩回了手,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的睑在发烧。她看见他的脸也红了。
这场大雨将他的头发胡须和面庞洗得干干净净的,晕红清清楚楚写在他脸上。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脑袋,钻进了窝棚。她忍不住悄悄抬手摸了摸他的手刚刚触过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烫得厉害极了。
她咬着唇,想笑,又似乎想哭。
高欢似乎直到刚才才发现,贞贞已经不再是个小黄毛丫头了。
这发现让他不知所措。
在他的心中,贞贞一直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孩,就和他第一次看见贞贞一样。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
高欢乞讨到了京城,在这片树林里搭了这个窝棚。
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高欢在外乞讨时,发现几个恶少正唆使两条猛犬,追咬一个披头撒发的小丐女。
高欢飞起两脚,将那两条猛犬踢飞了起来,砸倒了那几个恶少,带着小丐女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那个小丐女,就是贞贞。
从那天起,高欢就成了贞贞的大哥,贞贞就成了高欢心爱的小妹。他坚决不让她再出去乞讨,他要养活他的小妹。
从那天起,高欢就成了贞贞的全部世界。
高欢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事,甚至还找了条狗来陪她。现在那条狗已长大了,浑身雪白,就是“小白”。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抱着小白等他,和小白“说话”。
她是为他活的,她知道。
她命中注定是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坚信。
吃过了饭,贞贞点亮了油灯,也点燃了几盘熏蚊虫的苦艾。
现在窝棚里明亮多了,很像是个“家”了。
贞贞收拾好碗筷,抹干净那张已脱了漆的惟—一张小炕桌,打开惟—一只小铁箱子,取出一迭纸、一支笔、一方砚和一块墨。
她盘腿坐在桌边,朝坐在她对面的高欢微笑,笑得甜甜的。
高欢也微笑:“今天该开始学杜工部的诗了吧?”
贞贞点头,开始磨墨。
高欢正襟危坐,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似的开始介绍杜甫的生平事迹,介绍杜甫在诗上的成就,介绍杜诗的特点。
高欢不过是个乞丐,他怎么会懂诗文乐理?他怎么会“腹语术”?
贞贞不过是个可怜的丐女,她要学诗词做什么?
天晓得。
贞贞磨好墨,高欢提笔用柳体抄了一首杜甫的《望岳》,细细给贞贞讲解起来。
他讲得很精辟,很有见地。她听得很认真,不住点头。
她的大眼睛里闪着聪颖的光彩。
然后高欢将笔递给她,贞贞也用柳体将这首诗默写了一遍。
她的记性相当不错。她的字也很秀颀挺拔。
高欢忍不住道;“贞贞,你要是男子,用不了十年寒窗,就可以一举成名。”
贞贞瞟着他,笑得很甜。她提笔在纸上写几个字,推到他面前:
“名师出高徒。”
笔谈是哑巴的一种交流方式。高欢教贞贞念书识字,已经一年半了,贞贞的进步是惊人的。
高欢故意冷笑道:“我也许可以算得是个名师,你好意思自称是高徒?不知道臊!”
贞贞抿嘴儿笑,写道:“自吹自擂。”
高欢佯怒,举手要打,贞贞连忙躲开,滚进了他怀里。
她喜欢偎在他怀里时的感觉,又舒服、又温暖、又亲切、又安全。
她的后背热烘烘的,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好厉害。
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心颤抖得让她头晕。
这时候她听见他微微发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他的胡须抚着她脖子,好痒好痒。
“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她懒洋洋地转过身,抱着他的腰,将脸儿埋进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完全融会贯通了吗?”
她又点了点。
“内功呢?第三关过了吗?”
她摇头。
高欢有点奇怪了;“怎么回事?怎么连第三关都没过?
这段时间你练了没有?”
贞贞轻轻吁了口气,离开他的怀抱,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重又偎紧了他。
她写的是“静不下心来”五个字。
高欢生气了:“静不下心来?这是什么理由?你怎么——”
他忽然住了口。
他知道她为什么静不下心来了。
她偎得那么紧,她的身于那么热,她的呼吸那么急促,他怎么能猜不到呢?
高欢的心抽紧了。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他从未将贞贞看作一个女孩,一个可以去爱的女孩子。他一直把贞贞看成他的徒弟、他的妹妹、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
这怎么可能呢?
高欢半晌才重重呼出一大口气,微笑道:“你一定要静下心来冲破第三关。这一关最难过,但只要过去了,日后的进境就快了。”
贞贞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她听出了他的声音的冷淡。
她慢慢离开他,走回原来的地方坐下。她的脸色很白。
她垂着眼睑,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好像已忍不住快要哭了。
可当她抬起眼睛时,高欢看见她在微笑,虽然她的眼中还闪着薄薄的泪光,虽然她笑得相当勉强,可她的确是在微笑。
带着淡淡的、没有点透的辛酸和无奈的微笑。
高欢有点不知所措。
贞贞几乎是在转眼之间,由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贞静娴雅的女孩。这变化大得令他吃惊。
她的贞静娴雅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硬作出来的“贞静娴雅”,而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会具备的那种禀性、那种气质。
她原本不过是个可怜的丐女,她原先根本连什么叫做“气质”都还不懂。可现在她已经显示出了她的“底蕴”。
这是他的功劳吗?
高欢不敢掠美。他觉得这是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