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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沙哑着声音问:“你可以给我读信吗?”
床边放着几个大箱子,全是歌迷写给她的慰问信。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开始给她读信。
离开医院的时候,夜已深了,天际上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识到,星星也有残忍的时候,像青春的匆促。
17
这一刻,天空上繁星闪烁,我发现自己站在书店的阳台上,想着葛米儿。葛米儿要定期回去医院做化疗。第一个化疗的结果,医生并不满意,现在为她试一种新药。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么严重的病,便会变成一只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程韵,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后面说。
我转过头来,诧异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来,热情地抱了抱我,说: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很多年没见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报馆打听的,你忘了我也是记者吗?”
我仔细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龙,披着一条紫色披肩,长发盘在脑后,人还是那么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回来两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从印度回来的。你听过SaiBaba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去印度就是听他说话。他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她脸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惊讶,林日和林方文这对姊弟,一向也比别人怪诞。她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为什么会回来?”
“林方文的银行户口已经解冻了,律师通知我回来处理他的遗产。”
这句话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向现实的门槛,惊悉时光的流逝。当一个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禁有点柔弱的感觉,眷眷地思念起从前。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我耸耸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样耸耸肩膀。
“你的爱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吗?”我说。
“爱欲是不自由的。”她说。
“是那位SaiBaba改变了你吗?”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做爱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回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什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18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什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什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19
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今天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什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瞻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愿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20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冷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设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嘴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设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薄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IKEA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的人间烟火了。
21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嘴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22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的跳上来舐我。它穿上了葛米儿编给它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的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什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嘴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它咬着你不放,像它那时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它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它那双叫人心软的褐色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什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23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什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停(奇*书*网^。^整*理*提*供)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24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生的一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创痛,直到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的迟到,明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