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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爸爸、妈妈和女儿。我们韬河把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子叫“独庄子”。所以,三个人也可以勉强算作麻风村。三个人里面,爸爸妈妈是麻风病人,女儿不是。“蝴蝶生下来就没有,一直好好的。”爸爸妈妈是1946年进山的,第三年生下了女儿,现在女儿16岁了,因为这地方蝴蝶多,就起名蝴蝶。
“今天就跟我走!”我说。
我没听到回答,这相当意外。
“怎么?不愿走?”我问。
还是没有回答。
我说:“我姓杜,是大湾麻风院的院长,除了我,还有几个大夫,免费给大家看病,还管吃管住,还有肉吃,天天过着好日子。”
“把蝴蝶领走吧!”
“都走,三个都走,我们不嫌多。”
老人又不说话了。
“大叔,有什么难处?告诉我。”
“我和她妈嘛,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
“没事,都跟我走。”
“我们不想走。”
“为什么?”
老人又不出声了。
我立即有了个猜测,这是一对露水夫妻!夫妻两人同时得麻风病同时被赶进山里的可能性有,但很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别被赶进山里,然后相遇了,从此相依为命——我心里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故事。麻风病人是禁止结婚的,更别说野合。他们不愿出来,可能还是因为对外界的惧怕。
我把这个猜测说出来了,老人没有否认。我就说:“大叔,你别担心,我是麻风院院长,我会保护你们的,承认你们是夫妻;你女儿可以留在麻风院里,也可以下山找个事情干。”他答:“那就下去跟大妈商量一下。”我急忙再给他打气:“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三座大山被推翻了,人民当家做主了。咱们这样的麻风病高发区还成立了麻风院,麻风院是县卫生局下属的一个机构,医生都是领工资的国家职工,我就是从麻风病专科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他问:“麻风病能看好吗?”这一问让我特别惭愧,我答:“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发现早的,就容易看好。”
说着说着就到了,我从小公马的步态上已经感觉出来了。小公马开始平着走路,接着又上了一会坡,不久就停了下来。同时有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来,一个快一个慢。我的眼睛仍然是蒙着的,老人一直没发话,好像把我忘了。
“爸爸,你怎么蒙着人家的眼睛?”这显然是蝴蝶的声音了,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清清亮亮的,还有些奶气。我不等老人说话,就开玩笑说:“你爸怕我看见你!”她一听,就大声笑了,说:“下来我给你取。”于是我翻身下马,站直身子,等她过来。我觉得我面前的空气变了,变得比先前细腻新鲜了,空气里开始有一股子麝香味,几乎超过我的承受力了。接着我脸上像是被鹅毛轻扫着,那明显是蝴蝶的呼吸,明显是紧张的。我也很紧张,误以为自己到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王国,国王正在为自己的女儿选乘龙快婿,我有可能被选中,更有可能遭到羞辱!我毫无自信,很怕她揭开我的眼睛。突然我的眼睛轻松了,绷紧的布子不见了,但是,眼睛发花,显然还不习惯光亮,我没听见嘲笑也没听见赞扬,我心虚极了,忍不住揉着眼睛。这时我听见公主笑了,公主问:“你看不见?”我没回答,我还在努力看清她。不一会儿,终于看清了。我面前是一个标准的林间妖女,辫子又粗又长,眼看触着草地了,一身用野麻织成并染色的紫衣服,浓眉,大嘴。我说:“我知道,你叫蝴蝶。”她高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笑着说:“你看,你长得多像只大蝴蝶。”她压低嗓门问:“真的?”我答:“蝴蝶也没你漂亮!”她就自自然然地拉住我的胳臂,问:“外面的女人,有我漂亮吗?”我只好答:“没你漂亮。”她立即反问:“我爸怎么说外面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我正不知怎么回答,大妈拉走了女儿,并对大叔说:“赶紧让人家好好歇一歇,我们去做饭。”
怪不得20多年都没人发现,因为,这实在是一个隐蔽的地方,也确实只有鸡叫才能提醒外人,此处有人。这三间紧挨着的小木屋,完全藏在一整块凹形的巨石之下,小木屋的顶端正是我刚才差点摔下来的地方。小木屋的底部是巨石的一部分,将小木屋高高托了起来,一棵从低处长高的核桃树的树冠刚好罩着小木屋的屋顶。这个凹形的空间,中间较大,向两边匀称地延伸,从正面看,像空中走廊,两端都有人工的台阶。头顶,像额头一样突出的崖体上,挂满彩色的藤蔓和苔藓,所以,看上去并不可怕。
蝴蝶(3)
我和大叔坐在一间小木屋里,一同喝着大叔自酿的鹿血酒,这酒前几口非常难喝,有点臭味,喝着喝着就好喝了。我问:“大叔,你为什么给蝴蝶说,外面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叔一听,笑了:“我和她妈商量好的,轻易不说外面不好,免得她和我们一样,怕外面,一听见外面就发抖,就想起活埋和烧死麻风病人的情景。我们有麻风病,她没有,一生下来就好好的,越长越漂亮,她总不能和我们一样,在这崖底下藏一辈子吧!再说,我们两个死了,她怎么办?我本来想,过两年,如果还没人发现我们,就亲自送她下山。”这时,我闻见了麝香味,接着看见蝴蝶从门口走过去了,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手上竟提着一条蛇,蛇头攥在她手里,蛇身子和她的手腕一样粗。我很吃惊,大叔看出来了,说:“她胆子大得很,这林子里没她不敢去的地方,碰着金钱豹都不怕。”我问:“是你故意这样教她的吧?”大叔点了点头。现在,该我对大叔表示吃惊了。我问他:“你念过书吧?”他答:“念过几年。”随后,他又补充说:“我家的光景还算可以,有几十亩地,几十棵梨树,几十只羊,我父亲弟兄两个,我二叔在国民党韬河县党部当宣传干事,我爸在家务农,我爸准备放火烧死我,让我二叔挡了,我二叔说,放娃进山吧!我就骑着牛进山了,和你一样,我也蒙上了眼睛,第三天一早,我打算跳崖,看见崖边还站着一个人,就是蝴蝶她妈。”
我们听见蝴蝶在宰蛇,大叔给我挤挤眼,我就跟着他出来了。蝴蝶把蛇倒挂在核桃树的树枝上,蛇身子把树枝压得矮矮的,树枝还一沉一浮的。蝴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一看,天啊,她用牙咬着把半尺长的刀子,刀刃白幽幽的,和她身后那两根黑色的长辫子相映成趣,看上去让人难以置信。我是连一只鸡都没宰过的人,而面前的这个16岁的女子,竟是如此大胆,把刀子咬在嘴里的样子,完全是男人才能做出来的动作,而且,她并没有因为我看见了而有丝毫的羞怯。现在,她微微向后撅着屁股,两根辫子垂在了同一侧,她用左手捉住蛇头,用右手取下刀子,先在蛇嘴底下割出一道两寸长的口子,然后重新把刀子咬在嘴上,又将食指和拇指伸进口子,勾住蛇皮,一个拉弓的动作之后,一条绿蛇就变成一条白蛇,一条比刚才摆动得还要来劲的白带子。然后,她从树枝上解下白色的蛇,走过去,准准地把它扔进一个石槽里,厚墩墩的石槽里已经盛满了清水,噼啪一声,弄得我惊心动魄的。石槽中的蛇打着绕儿,似乎要游上来。石槽底部的青色渐渐看不清了,蛇身子上开始有了血色,把石槽里的清水染红了。
蛇汤端来的时候,开始下雨了。已经有四五天没下雨了,该下了,可是,我担心这雨下个没完,我怎么回麻风院?在这儿待上一两晚上,倒是我乐意的。
不费吹灰之力,老家伙吴鹤声已经死了!他一死,那几个医生,就好管多了。下湾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伏朝阳还是个孩子,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苏四十,也比我原来想像的可爱得多。顾婷娥总不会再自杀的。但是,我还是想把这一家三口带上,快快回麻风院,回去后我要动员谭志、房爱国和陈余忍三人搬到下湾去,和麻风病人同吃同住,我还要带领他们,下大力气研究麻风病,争取尽快找到根治麻风病的办法。我甚至打算回县城,把卫生局的放映机借来,给麻风病人放电影。我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对麻风病人充满责任感。
蝴蝶还端来了别的菜,苜蓿琼琼,把苜蓿叶子和面放在一起蒸熟,再拌上调料,我在舅舅家吃过,好香好香。还有一大盘野兔肉,里面有野蒜和蘑菇,蘑菇吸油,吃起来和兔肉一样香。还有一碟鲜黄鲜黄的像上过色的鸡蛋。雨帘把菜的香味挡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浓得化不开。大叔站起来硬要离开,大妈也不进来,只让蝴蝶陪我,一问,才知道他们怕传染,平常他们也从来不和蝴蝶一起吃饭。蝴蝶没吃过妈妈的奶,而是吃一只岩羊的奶长大的。我费尽口舌给他们讲挪威医生汉森的故事,但他们死活不信,我只好妥协。“都是我做的。”蝴蝶说着,大大咧咧地喝着蛇汤。我现在才看清她的脸,白白的皮肤,细细的汗毛,眼睛亮亮的,嘴巴大大的,像森林里的植物一样健康自然。她喝完一口汤,发现我在仔细端详她,并没有不好意思,咧嘴一笑,问:“你怎么不吃?”我从来不吃蛇肉,就喝了几大口蛇汤,边喝边说:“真香,真香。”她很得意,抬头对我笑着,笑得又开阔又自然,和原野上的风一样。“你真要带我出去呀?”“我要把你们全家都带出去。”她歪着嘴,第一次显出不高兴来:“我妈死活都不出去。”我说:“我劝她。”蝴蝶说:“你劝不动!”我不得不抬头看她,我感觉她的情绪起了很大变化。果然,她在哭,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石案上。我又慌乱又心疼,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们都带出去。”她用手背来回抹着眼泪,说:“我爸我妈要是不出去,我也不出去,他们要是死了,我也死!”
猴子
早饭是一碗小米粥,一个掺了菜叶的杂面馒头,麻风院里的生活一点不比外面差,甚至还略强一些,有人说:“咱们是吃供应粮的国家干部。”说实话,也还真是这样的。和旧社会,和麻风病人被活埋烧死相比,现在,确实好到天上了。我打算好好地活着,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反正已经是杀人犯了,再后悔也没用,政府哪天要处决我,我高高兴兴死了就行,死前有这么一段日子,认识这么多同病相怜的麻风病人,还知道有个男人从小爱着我,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下决心再也不寻死觅活了。
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了所有的麻风病人,伏朝阳还是不说话,一点没有革委会主任的样子,好像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把革委会主任这个茬忘干净了。他是自己排队打饭的,整个人好像还沉浸在一个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心事里,人在麻风院,心在很远的地方。打上饭之后,端上去院子外面了,他靠在院门口,只能看见半个身子。苏四十是惟一不排队的人,他坐在台阶上,打着哈欠。田淑兰从厨房里出来,用一个木盘子端着饭,两根筷子齐齐地搭在盘沿上,好像还有一小碟咸菜。她端着盘子向苏四十走去时,大家就像没看见一样,看样子多少年来都是这样。苏四十好像从来没正眼看过我,对我不咸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