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厉地问:“你怎么了?”我搪塞过去了。后来我一直在念叨,少掉的那一根骨节到底在哪儿?是我疏忽,没从旧坟里拣出来,还是伯父死的时候被砍掉了一节手指?要么便是伯父活着的时候本来就缺一节手指,既然伯父从小喜欢耍枪弄棍,后来又在保安团里任职,完全有可能在一次事故中丢掉一节手指。
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也不坏。他们确实经常吵架,父亲甚至会动手打人。不过,一般都是在父亲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家庭会议的重要内容就是痛说家史。母亲对此相当过敏,要么死活不来,要么总是带着针线活,打毛衣、纳鞋底。我记得母亲打毛衣的时候,动作总是很夸张,埋着头,阴着脸,就好像没在打毛衣而在一下一下地要毛衣的命,纳鞋底的时候,把麻绳从厚厚的鞋底间拽来拽去时,声音让人难受,看上去就像故意在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亲捣蛋。
最生气的当然是父亲,我们几个,也同样生气。我们也不爱听父亲唠叨,但是,母亲的态度更让我们受不了,这种时候我们总是自觉地站在父亲一边。为什么?我们和父亲有血缘联系,而母亲没有,母亲是外人,伯父不是母亲的伯父,爷爷奶奶也不是母亲的爷爷奶奶。
有一次,父亲禁止母亲打毛衣或纳鞋底,母亲就空着手坐在半麻袋麦子上,我奇怪,母亲显得比平时安静。可是,父亲还没讲到关键处,母亲这边就出事了。母亲把屁股底下的麻袋撕破了,里面的麦子无声地漫了一地,麦子一直滑到了父亲的脚底下父亲才发现。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父亲一把将手中的青铜烟瓶砸在母亲脸上,接着,扑过去揪住母亲的头发,把母亲压在身上狠狠地收拾了一顿。我们死死地坐着,谁都不上去拉架,因为,我们同样反感着母亲,暗暗希望父亲好好熟熟她的皮。但是,母亲实在是“死不悔改”,挨了打也没用。而父亲也是“死不悔改”,过不了几天,嘴皮子就痒了,眼泪就盛不下了,就要把大家召集起来,闭紧门窗,从“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开始说起,只要一说出这句话,父亲的声音就变得像漫了一地的麦子一样,密密麻麻,无所不在,父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玻璃珠子一样在泪水里荡来荡去。
我承认,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我一点都看不起他,我觉得他像一个唠叨的女人,像一个软弱的恶棍,有时候我真想一刀剁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像一刀剁了他时,我的心里会有像风一样掠过的一丝丝快感,我也总是觉得天空会突然一亮,一高,而我自己像个植物一样,个子也会突然长高,清晰得就像看见了一样。前面我提到过葵花地,每次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时,就会疯狂地跑向葵花地,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只要隐身在里面,闻到那种酽酽的湿葵花的味道,内心就会渐渐平静下来。
走好
刘局长真是沉得住气,当天晚上,他还在杜仲的陪同下,来房间看过我,笑眯眯地说:“小天鹅,我看过你的戏。”可是,第二天早晨,吃罢早饭,他才派谭志来告诉我:“顾婷娥你快准备一下,我送你回县城,刘局长说,县上让你回去一趟。”我一听就明白,这一天终于到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没多问一句话,就急忙找出原来的衣服。燕子问谭志:“谭大夫,顾阿姨还回来吗?”谭志暗暗一笑,答:“不知道。”我明白谭大夫笑的意思,说:“燕子,别等阿姨了!”燕子抱紧我的腿子,不让我走。听说我要走,多数女病人都来哭着和我告别。我本来想快快走掉,不要哭,不要伤心。但我没办法,我哭得一塌糊涂。我发现,我舍不得这些人,比我的父亲母亲还舍不得。
谭志大声说:“顾婷娥,快把脚镣和手铐找出来戴上,准备走。”我推燕子去找,燕子抱着我的腿子,一动不动。谭志上来,一把扯开燕子,喊:“燕子,走开。”我这才跑进马圈,从马槽底下摸出脚镣和手铐。这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惟独不见杜仲和刘局长。这样也好,我不想看见杜仲,我想快快溜掉。我和他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想,如果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我不是麻风女,也不是杀人犯,如果下辈子我有个干净身子,一定嫁给他。来麻风院的这几天我很知足,我没有白来,我认识了杜仲,小时候的锁柱,我知道他从小爱着我,不图回报地爱着我!这些天他还冒着危险保护我,保护一个没用的麻风女和杀人犯,这一趟实在没有白来,我死而无憾。我回到房间,关上门换上原来那身衣服,出来谭志给我戴上脚镣和手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大院子。
“小天鹅,走好!”
“小天鹅,慢走!”
我听不出这都是谁的声音。我硬是不回头。戴着脚镣和手铐,我只能半步半步地走,就像旱地拔葱一样,两个脚硬是跟不上来。
刚拐过院墙,就听见燕子在喊:“顾阿姨,顾阿姨,等等。”我看见燕子追上来了,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大概是我故意留下的军大衣、镜子、拖鞋、戏服吧!我说:“燕子,你留着,阿姨没用了。”燕子一直往前跑,谭志挡她没挡住,谭志追上来不客气地把燕子推倒在路旁,燕子爬在地上,护着那面圆镜子,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听着让人心碎。我就不顾谭志的反对,回到燕子旁边,把她抱在怀里,说:“燕子,要坚强,一定要坚强。”谭志跺着脚,喊:“走不走?”我站起来正要走,突然舍不得那身戏服了,我说:“燕子,阿姨把戏服带走,别的东西给你留下。”我就带着戏服走了。一直走了很远,回头看时,她还在那儿,靠在一棵小矮树上,一手抱着军大衣,一手抱着镜子和拖鞋。
坦白
我不怕刘局长笑话,向他:我爱顾婷娥,我从10岁就开始爱她,我想和她结婚,我要带头和一个麻风女结婚!如果政府能免除顾婷娥的死刑,允许她继续留在麻风院,允许我们结婚,我保证当一辈子麻风病大夫,一辈子留在麻风院里。刘局长并没有笑话我,但是,刘局长摇头说:“小杜呀,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三辈子留在麻风院,也没人在乎,再说,小天鹅的舅舅金山已经下台了,新上任的县革委会主任怎么可能——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刘局长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天真得像个孩子,对于顾婷娥,对于我的爱情,我连芝麻大的一点事情也做不了主,我浑身的力量加起来,等于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婷娥离去。我说:“那么,明天我送她回县城吧。”刘局长说:“你是双料反革命的儿子,你想去送死,你就去吧!”我说:“我不怕死,他妈的,死了也好。”刘局长笑了,说:“死了,你怎么给你父亲交代?我估计你父亲凶多吉少,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没人救得了!”这话令我更冲动了,我说:“我不管,我也死,死了干净,一了百了!”刘局长叹了口气,慢慢说:“我真想替你父亲扇你一巴掌!”刘局长的这句话在我心里狠狠戳了一下,我耳朵里突然响起了父亲回忆家史的那种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泡在水里的玻璃珠子,打得我心疼,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刘局长像父亲一样摸着我的头,说:“死容易,死不难,最近这些日子,全县死了一茬子人,都是些嫩嫩的娃娃芽芽!”
天亮了,刘局长不许我出门,他自己也不出门,始终警惕地陪着我,早饭是让人送来的,但是,我一口都没有吃。不久,我就听见了大家和顾婷娥告别的声音,大家亲切地叫她“小天鹅”!多好听的一个名字!但是,越是好听我越是受不了!因为,我知道,很快这个名字就不存在了,就和“彩云”、“杜琴”、“杜梅”这些好听的名字一样,都将“死掉”。我再一次强烈地觉得死是丑恶的,死是粗暴的,死是不讲理的,死是混蛋,死是恶棍!大家的声音越是亲切,就越像是含着不良用心,就越是肮脏,越是让我受不了!——“小天鹅,走好!”——“小天鹅,慢走!”这声音从前院一声一声传过来时,我突然恨所有的人,我真想找个机关枪把所有的人都扫了,干掉所有的声音,干掉所有的同情,干掉所有的得意。但是,我还是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屁都没放一个。听着镣铐声渐渐远去,我觉得自己像一堆冷狗屎,不仅毫无用处,而且又脏又臭。镣铐声听不见了,我还是定定地坐着,任羞愧像蛀虫一样把自己一嘴一嘴吃进去,再吐出来。
我好像也在庆幸,这一关终于过去了,我终于没有追出去,没有以卵击石,没有自取灭亡。我要让自己活着,为父亲活着,为家史活着,为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活着,为活着而活着。顾婷娥终于走了,走远了,她没来向我告别,平静地走了。我的眼前竟也亮了一下,天空竟也高了一下,就像看到父亲的遗书一样。
麻风院里渐渐安静下来了,我心里也渐渐安静了。我相信,麻风院以后会越来越安静。我甚至开始考虑,如何把麻风院的工作搞好。我甩甩头,不让自己再牵挂顾婷娥。
这时,我看见一只小黑虫子在湿湿的地上狂奔。是一只比小米还小的黑虫子。我吐了一大口唾沫,把小虫子盖住了,看不见了,我沉下心来,等着看它到底会怎么样?我想它死定了,淹死了,一定!但是,我仍然在等,哈哈,它出来了,它的身子黑油油的!它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脱险了,于是接着狂奔,一点都没伤着的样子。它狂奔的样子把我迷住了,它显然在狂奔呀!就和我向城外的葵花地里狂奔一样。不过,10秒钟,它只狂奔了半寸远!而且,每跑半寸远,它都会突然停下来,停两秒钟,换个方向接着再跑,每跑半寸远都是如此。这太有意思了,我继续蹲着,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小家伙跑动的时候是没有视力的,每跑半寸远都要停下专门腾出功夫辨认方向!“哈哈!”我笑出声来了,我在嘲笑它,这好像令我有了一丝力量,我站起来向前院走去。
娶蝴蝶做老婆
我不失时机地为难杜仲:“当顾婷娥渐渐走远之后,你难道没想起蝴蝶?”杜仲脸一红,他确实脸红了,不过,他是诚实的,他说:“想起了,我想,再过两天,就带几个人去把蝴蝶一家接出来。”我接着问:“接出来之后呢?”他答:“接出来之后就把他们安顿好。”我再问:“安顿好之后呢?”他答:“娶蝴蝶做老婆。”
最后一段路(1)
还没到上湾,谭大夫就把镣铐给我下了。“刚才是做做样子的。”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好像旁边的林子里有人会偷听。我很感动,世上好人还是多,来麻风院的这些天,大家对我都不错,我知足了。我相信,从县城到麻风院的这段路,是我这辈子不能不走的一段路,来一趟,去一趟,命中注定的一段路,不走不行。然后就剩下一死了!我仔细看着一路上的一草一木,好亲切好亲切,看不够似的!反正,我不恨天不恨地,也不恨任何人,我死是自找的,我把最好最好的一个人杀了,我没脸活下去,我也没脸谈什么爱情!杜仲始终没露面,我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他肯定比我还难受!我只好暗暗下决心,下辈子